盖兹黑德府——自我意识的觉醒
这一时期是孩子的游戏期,在这一阶段出现对外界的探索、创造、想象,也是在这时对外界产生怀疑、反抗。在盖兹黑德府,幼小的简·爱得不到儿童最起码的关注与爱护,童年生活充满了冷漠、虐待、不信任、不公正。很多情况下,由于逆境的结果,孩子会开始惧怕环境,觉得整个环境威胁着他的全部发育,威胁着他合理的愿望和努力,他觉得自己面临种种危险:个性被抹杀,自由被剥夺,便会对环境产生基本的不信任和根本的敌意。这种焦虑和敌意若是被压制到潜意识中去,终将导致神经症的产生。但简·爱意识到了自己内心微弱而顽强的声音,并将其投射到外部世界中,对压迫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正如压在巨石下的小苗或是在飓风中的小树,那反抗是如此的顽强、无力而迷惘。被关在红屋子里作为惩罚的简·爱感受到:“那个凄惨的下午,我的心灵是多么惶惑不安啊!我满脑乱作一片,又满心愤愤不平,然而这场内心斗争又是多么盲目无知啊!”对于里德舅妈偏见中的蛮横,约翰里德表兄无知自私中形成的暴虐、表姐妹的狭隘冷傲,她的理智清晰地意识到“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幼小简·爱的反抗来自真实自我的要求,她并不愿意压抑自我而为养成一种天真、活泼的举止而努力。但这种自我意识是自发的、幼稚而懵懂的。当天赋的“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权力被无情剥夺时,简·爱的反抗行为如同天使的抗议,抗议着满口仁义道德而实际上违抗上帝意志的里德舅妈;当这种桀骜不驯的反抗充满简·爱的心灵时,她“整个心多么想反抗啊”!当对里德舅妈无法抑制地憎恨时,她反抗及报复所产生的快感便有悖于基督教宽恕和容忍的精神,于是“事后的回味却又涩又辣;给我一种喝了毒药的感觉”“使我感到这种行为的疯狂,以及这种既恨人又被人憎恨的处境之可悲”。这种反抗前的无助、反抗与基督教精神相悖、反抗后的自省,给简·爱带来了迷惑,她如同一只迷途的羔羊,有天赋的灵性,但更需要指引,走向精神的自我完善。虽说小简·爱的自我意识是纯洁、坚强、善良的,她在冷漠的童年中努力去寻找爱的温情:从仆人贝茜、劳埃得先生,甚至从图画诗歌都可以体验到美好。
劳渥德慈善学校——自我的统合过程
这一时期是孩子的潜伏期和同一性时期。在潜伏期,孩子体能平静而稳定,学习掌握认知和社会技能。孩子在这一阶段通过勤奋学习知识、培养一种勤奋感和能力品质,达到对自我认知的进一步清晰化。同一性时期是个体对个体独特感的把握,寻求信仰和理想的过程。劳渥德慈善学校条件十分艰苦,勃洛克赫斯特伪善、歹毒,但这一切使得劳渥德慈善学校像外表粗糙的珍珠贝一样,孕育了简·爱这颗通体散发着贞洁、清新、正直、聪颖的光晕的珍珠。对宗教的“人必须逆来顺受”的教化的不信任、在学业与技艺上的奋发上进,使简的身躯里流淌着的血充满了能给她的生命源源不绝地供应氧气的自尊自信的“红细胞”。她不幸的童年与劳渥德慈善学校地狱般的历练,使简抛弃了劳渥德慈善学校已沦为精神麻醉剂般的宗教教化。可以说简在劳渥德学校所受到的熏陶绝大部分来自知识和艺术,并且这种熏陶多年后最终升华为简的自尊、自重、不卑不亢的气质。十八岁时的简,如同一株并不十分娇艳、散发着淡淡幽远的芳香的茉莉。就这样,简很好地完成了自我同一性的整合。
在简·爱变化的过程中,出乎自然的为自由和不公正待遇而反抗的愤怒,在两位崇高圣洁的基督徒海伦·彭斯和谭波尔小姐的感化影响下减弱。我们可以通过作品看到简·爱在思想意识层面的转变。
海伦因小事受到鞭罚,简·爱认为这是无法忍受的,她说:“要是他用那个鞭揍我,我会从他手中夺过来,我会当着他的面把它折断。”然而海伦却告之以《圣经》中的以德报怨,告之以忍耐:“既然无可避免,就非忍受不可,命中该你忍受的事,如果你说受不了,那是软弱和愚蠢的。”简·爱惊异而无法理解这种信条,也无法理解和赞同她的宽容,然而她感觉到了海伦是“凭借一种我所看不见的光来考察事物的”。而海伦否定了简·爱所认为的反抗是“挺自然的事”,认为“异教徒和野蛮民族才会信这种道德,基督徒和文明的民族是否定的”,并劝告简·爱“你们的仇敌要爱他,咒诅你们的要为他祝福,恨你们、凌辱你们的要待他好”。
在简·爱受到勃洛克赫斯特的诽谤和污辱时,她看到海伦眼中射出的奇怪的光芒,而且明了那是高智慧和真正勇气的流露。凭借着这圣光的支持,简抑制住将要歇斯底里的发作,也正是真实自我像崇高圣光般的引导,简·爱一步步走出了对自我认识的困惑。
另一位深刻地影响着简·爱,使其获得启蒙教育的人是谭波尔小姐。海伦作为简·爱的朋友,对她的影响是一言一行的潜移默化,然而潭波尔小姐则是以一个学监、教师的身份,同时又像一位母亲、一位伴侣在劳渥德学校的八年时间里更为深刻和全面地影响着简·爱。简·爱眼中的潭波尔小姐总是举止安详,神态庄重,谈吐彬彬有礼,这使她永远不至于陷入狂热、激动和急躁。在潭波尔小姐的身上,简·爱学到某些品性:有着较为和谐的思想,较有节制的感情,立志忠于职守,恪守本分,行为安详,深信自己心满意足,在别人眼里,甚至通常在自己眼里,似乎是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人。海伦与潭波尔小姐对于简·爱性格的改变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简·爱在劳渥德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期间,基本形成宽容、忍耐和善于克己的品格以及拥有丰富的文化知识;她的自我认识初步形成系统,并外化在言行上,她认为用劳渥德学校的种种贫乏,去换取盖兹黑德府和它每天的锦衣玉食,也是绝不愿意的。
随着思想的日趋成熟,自我意识在简·爱的性格中逐步走向自觉状态。我们依然清晰地记得简·爱离开盖兹黑德府时对里德舅妈的态度:以怨报怨,记恨终生。然而现在,当她得知里德舅妈一家家破人亡,便毫不犹豫地回去探望,并毫无保留地原谅了她过去的一切。“原谅我说的那些气话,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而且现在我也真心地渴望跟你和解……我彻底自愿地宽恕了你。”
然而教义的指引只能使得一个人在精神上获得提高,却无法排除人的自然属性。当谭波尔小姐离开了劳渥德学校,简·爱也丧失了保持平静的理由,“好像一根支柱被抽掉,不如说仿佛是一种动机已经失去”。在她的内心深处,呼喊着“我向往自由,我渴望着自由,我甚至为自由做了祈祷”。追求人生幸福,敢于冒险的冲动重新在心中萌发,简·爱称之为“探求人生真谛”。从这些方面我们可以看到,简·爱由小姑娘变成大姑娘,接受宗教教义的同时却无法摒弃自由的人性——对自由、幸福的追求。随着人的成长,超我和本我开始产生冲突,最终却又走向了统一。简·爱从劳渥德到桑菲尔德的过程,也是其对自我完成整合后到接受考验、自我实践,形成和完善自己人生价值观的过程。
桑菲尔德府——自我的实现
简·爱来到桑菲尔德府,安顿下来,她改变了生活环境,开始自我价值的肯定(以前是在他人身上获得精神支柱力量的)。随着简·爱与罗切斯特交往的不断展开——他们之间的交谈开始便是充满了对人生观念的探索——两颗孤寂的心开始了碰撞。罗切斯特先生由于青年时代的一场骗局式不幸婚姻,毁灭了心中的梦想与温情。罗切斯特曾为了逃避爱人伯莎的注视,一度在极度堕落的生活泥淖中打滚,同时也渐渐迷失了自我。但他的内心并没有泯灭对爱情的渴望,当他真正嗅到简·爱这株茉莉的沁心芳香,简的正直、纯洁、自爱、自尊、自重便释放了罗切斯特先生在爱情炼狱中的灵魂,改变了罗切斯特的爱情怀疑论,也使罗切斯特找到了真正的自我。随着两个灵魂的靠近,爱情也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简将自己置于跟罗切斯特对等的地位,与之进行灵魂的对话。简在桑菲尔德府中无论对罗切斯特先生还是仆众,乃至上流社会的贵公子与千金小姐,都没有把自己的人格与尊严置于他们之上或之下。简将自己与他人的人格与尊严放到天平上都称出相等的重量,她毫不掩饰自己独立与自尊、倔强的天性,让读者油然而生对人性的深深敬意。“这是我的心灵与你的心灵说话,就仿佛我们都已离开了人世,两个人一同站立在上帝跟前,彼此平等……就像我们本来就是的那样。”任何人可以评说简在桑菲尔德府的家庭教师的地位,但任何人不可能无视简的存在。罗切斯特这位饱经沧桑的男人对简的个性魅力体会得尤为深刻,他这个在人生和社会的泔水和污泥中挣扎得满身疲惫的流浪汉,最渴望的是一份至纯至真的爱。但简最终因为罗切斯特的“欺骗”,加上自己不能违背当时的法律与自己的原则而离开了他,似乎万能的爱情在简坚如磐石的原则面前也屈服了,“我只在乎我自己,越是无亲无故,越是无人依靠,我越尊重我自己”“我要坚守我在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疯狂时所接受的原则”,便是简拒绝她面前的伸手可及的名门望族的社会地位、财富、罗切斯特先生真诚热烈的爱情的理由。在这里,简的自我经历了爱情的尊严、金钱地位的深刻考验,终于如雪后青松般屹立于灵魂之中,达到了自我的真正实现。
出走到圣约翰家中——自我的怀疑和考验
简离开了桑菲尔德后,几经辗转遇到了圣约翰——一位虔诚狂热、英俊潇洒的神职人员,简的表哥,这个信任并欣赏简的超人才干与毅力品质的美男子,把他带有宗教目的的“爱情”之网撒向简。当简发觉自己“每天都变得越来越想讨他的欢心”时,便想到自己为了圣约翰必须放弃自己一半的天性,“扼杀另一半的才能”,为此简觉得这般对她“简直每时每刻都是一种折磨”,开始起来反抗。最后圣约翰对简的强大“引导”“召唤”,在简的灵魂和智慧面前终于失败了,简看透了身边张口天国闭嘴上帝的圣约翰,实际只是个专制无情、心里根本没有对她的真正的爱情的宗教僵尸,是一个“跟我同样有错误的人”。于是简把圣约翰作为争论和反抗的对象,为了心灵的自由,为了“各种感情可以在那儿随意安全滋长”的一隅,简对圣约翰断然说:“我不能嫁给你,成为你的一部分。”面对圣约翰“奉献”出来的“爱情”,简说:“我瞧不起你对爱情的看法,我瞧不起你奉献的这种虚假感情,是的,你奉献它的时候我也瞧不起你。”简的话语终让圣约翰退却了,自我的力量与冷酷的宗教理性的交锋,最终还是自我之鸟挣脱罗网,胜利地飞向天空,这是任何力量,包括最顽固的势力——传统势力与宗教势力都不可能将真正渴望自由的灵魂禁锢在死岛上的最好的文学例证。
回到桑菲尔德府——自我的回归
最终,无助迷茫的简·爱再次听从了灵魂的声音:她似乎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指明道路,听见罗切斯特在冥冥之中传来决定命运的三声呼唤。于是,简·爱与罗切斯特这两颗灵魂苦苦地寻觅,历尽磨难终于走到了一起。简·爱从出走到回归的过程,其实是对自我的质问到自我的验证和回归。
读者可能对简在拥有罗切斯特真挚爱情的时候离开他感到惋惜和不解,这一点可以从简·爱的自我人格结构中理解。简·爱不幸的童年和地狱般的劳渥德学校经历使她缺失爱和自尊的满足,而小时候未满足的愿望并没有消失,而是在生活中更强烈地寻求补偿。所以简对自尊、平等的追求构成了她人格结构中最基本的要义,即使在伟大的爱情力量面前也没有妥协和迷失。这一点更深刻地体现了简·爱强大的自我力量。
在罗切斯特身上,他的命运历程是一个自我迷失和自我回归的过程。罗切斯特早年婚姻不幸,使之放浪形骸、玩世不恭,像只迷途的羔羊。他与简·爱相遇相知后,也开始了自我心灵的探索和寻找,在简·爱的帮助下才走上了归途,听到了心灵的声音。而这个自我也历经考验和磨难,最终在第二次大火吞没了他的家产、使之伤残后,他在自我强大力量支持下,找到了简·爱,找到了遇难弥坚的爱情,完成了自我真正的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