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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辆蓝色的两轮马车快步跑过广场(是罗道夫的马车)。爱玛发出一声喊叫,往后一仰,笔直地倒在地上……爱玛浑身上下都在抽搐。她躺着,嘴唇张开,眼皮闭紧,两手放平,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好像一尊蜡像。两道眼泪慢慢地流到枕上。
四十三天来,夏尔都没有离开她。他最怕爱玛虚弱得精疲力竭了,因为她不说话,也听不见,看起来甚至不痛苦——仿佛她的肉体和灵魂在万分激动之后进入了全休克状态。
十月中旬,她可以在床上坐起来,背后垫了几个枕头。夏尔看见她吃第一片果酱面包的时候,哭了起来。她的力气慢慢恢复了,下午可以起来几个小时。有一天,她觉得好些了,夏尔还让她扶着他的胳膊,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小路上的沙子给落叶遮住了,她穿着拖鞋,一步一步地走着,肩膀靠住夏尔,脸上带着微笑。
他们这样走到花园尽头,平台旁边。她慢慢地挺直了身子,用手搭成凉篷,向前眺望;她向前看,尽量向前看,但只看见天边有几大堆野火,在远山上冒烟。
“你不要累坏了,我亲爱的,”包法利说。他轻轻地把她推进花棚底下,“坐在这条长凳上,舒服一点儿。”
“啊!不坐!不坐!”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一阵头晕,从晚上起,病又发了,说不准是什么病,反正更复杂了。她有时是心里难受,有时是胸口,有时是头部,有时是四肢,有时还呕吐,夏尔以为这是癌症初发的征象。
万念俱灰 服毒自杀
于是,她的处境像无底的深渊,出现在她眼前。她喘不过气来,胸脯喘得都要裂开了,她一激动,英雄气概也油然而生,这使她几乎感到快乐,就奔下山坡,穿过牛走的木板桥,走上小街小巷,走过菜场,来到药房门前。
药房里没有人。她正要进去;但门铃一响,会惊动大家的;于是她溜进栅栏门,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摸着墙,一直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坦穿着一件衬衫,端着一盘菜走了。
“啊!他们在吃晚餐。等一等吧。”
他回来了。她敲敲窗玻璃。他走了出来。
“钥匙!上头那一把,放……”
“怎么?”
他瞧着她,奇怪她的脸色怎么这样惨白,在黑夜的衬托下,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他看来,她简直美得出奇,像幽灵一样高不可攀。他不了解她的意图,但有不祥的预感。
她赶快接着说,声音很低、很甜,令人心醉。
“我要钥匙,你给我吧!”
板壁很薄,听得见餐厅里叉子碰盘子的响声。
她借口说老鼠吵得她睡不着,她要毒死老鼠。
“那我得告诉老板。”
“不要!等一等!”
然后,她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哎!用不着你去,我马上就告诉他。来,你给我照亮!”
她走上通到实验室的过道。墙上有一把钥匙,贴了“储藏室”的标签。
“朱斯坦!”药剂师等上菜等得不耐烦了,喊道。
“上楼!”
他跟着她。
钥匙在锁孔里一转,她就一直走到第三个药架前,凭了她的记忆,拿起了一个蓝色的短颈大口瓶,拔掉塞子,伸进手去,抓了一把白粉出来,马上往嘴里塞。
“使不得!”他扑过去喊道。
“别嚷!人家一来……”
这真要了他的命,他要叫人。
“什么也别说,免得连累你的老板!”
于是她赶快转身就走,痛苦也减轻了,几乎和大功告成后一样平静。
案例点评
爱玛的死对深爱着她的夏尔·包法利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连创造她的福楼拜也痛哭流涕。我们在同情爱玛的同时,却也为她感到庆幸——在福楼拜的笔下,这个曾被称为“包法利夫人”的可怜女人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有痛苦、挣扎、虚荣、背弃,也都将随之永远消失。她终于可以平静了,终于不必再嗟叹命运的不公和人生的乏味了。很多人以为,爱玛之所以自杀,完全是因为无力偿还巨额的债务和对爱情的绝望,其实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细细追寻她生命的轨迹,回忆她生活的每个细节,我们在福楼拜的字里行间嗅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在爱玛迷人的躯体中,禁锢着一个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灵魂。
但凡喜欢《包法利夫人》这部作品的读者应该都还记得,爱玛婚后不久便患上了一种被夏尔·包法利和其业师诊断为神经症的怪病,为此他们还从道特搬到了永镇,此后,这个病曾多次发作。那么,爱玛得的究竟是不是神经症?神经症又是怎样的一种疾病呢?根据《中国精神疾病分类方案与诊断标准修订版》(CCMD-II-R)的界定,神经症是一组心理障碍,除癔症外,没有精神病性症状,主要表现为烦恼、紧张、焦虑、恐怖、强迫症状、疑病症状、心情抑郁、分离症状、转换症状等。但爱玛的情况显然比神经症要严重得多,神经症只是一种轻性的心理疾病,而爱玛的种种症状早已是精神病层面的了。事实上,最终令爱玛走上自杀这条不归路的罪魁祸首是一种情感性精神障碍——躁狂抑郁症(cyclothymia)。
躁狂抑郁症是一种双相情感障碍,表现为周期性情绪过度高昂或低落,即抑郁症状与躁狂症状同时存在,且两种症状互相转换,有反复发作的倾向。不发病时,精神状态基本正常,是仅次于精神分裂症的一种常见精神病。它的罹患率大约是0.4%。躁郁症的发病原因至今仍无定论,但大量资料显示,生物、心理和社会因素对情绪异常有明显的影响作用。根据《中国精神疾病分类方案与诊断标准修订版》(CCMD-II-R),躁郁症的临床表现为:
1.躁狂发作:主要症状是心境高涨,思维加快,活动增多。
(1)心境高涨
病人表现为轻松愉快,自我感觉良好,觉得一切都非常美好,自己无比幸福。有时病人情绪不稳、易激惹,可因小事暴跳如雷,甚至伤人毁物,但常常很快转怒为喜,或赔礼道歉。如爱玛在发病初期,总是动不动就发火,看什么都不顺眼,但骂过女佣人之后,又总是送点儿东西赔礼,或者放她的假,让她去隔壁消消气。
(2)思维奔逸
病人思维联想过程明显加快,思维内容多变,自觉脑子特别灵;说话滔滔不绝,作文章下笔千言,一挥而就,但内容肤浅;思维过程随周围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严重时出现意念飘忽或音联、意联。
(3)思维内容障碍
在心境高涨的基础上,病人出现夸大观念,严重时出现妄想,多为夸大妄想,有的是被害妄想。病人的妄想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大部分几天内就消失。
(4)活动增多
病人躁狂发作时精力增加,活动过多,整日忙忙碌碌,爱管闲事,不知疲劳;但做事有头无尾,缺乏成效;病人精力异常充沛,对睡眠要求很少,食欲亢进,性欲增强;病人的要求多,意见也多,一会儿又说又唱,一会儿打扫卫生,一会儿又去指挥交通。病人在经济上也表现得慷慨大方,滥买物品,病人病情较重时自我控制能力下降,甚至有攻击和破坏行为。如莱翁走后,爱玛做事总是有头无尾,学意大利语、读书、刺绣都是如此,橱子里堆满了刚开了个头就扔在一边的绣件。另外,爱玛开始通过购物来排遣情绪,她买了一个哥特式的跪凳,一个月买了十四个法郎的柠檬来洗指甲;写信去卢昂买一件卡什米蓝袍;在勒内店里挑了一条最漂亮的绸巾,把绸巾当室内服的腰带用,等等。很多人在读到爱玛向商人勒内无节制地赊购物品直到破产时都颇有微词,多数人认为她虚荣而缺乏头脑,少数心怀悲悯的读者则感叹这个女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才会在经济上对情人如此慷慨。但事实上,最初爱玛的疯狂赊购行为是出于小小的虚荣心,后来便逐渐演化成她宣泄情绪、缓解焦虑的一种独特方式,到最后则完全是躁狂发作的表现,并非虚荣和冲昏头的爱情所致。所以,“虚荣的女人”这顶在爱玛头上扣了近一个半世纪的帽子也该摘掉了。爱玛有着每个女人都有的小小的虚荣心,这是成为一个可爱女性所必备的,虚荣的程度远没有达到多么严重的地步,她不停赊购将自己和家庭都逼入绝路的行为,只能说明她是个可怜的病?人。
2.抑郁发作:主要是心境低落,思维迟缓,活动减少。
(1)抑郁心境
病人轻性低沉,苦恼忧伤,对一切事都兴趣索然。病人感到悲观绝望和痛苦难熬,听到愉快的事情也不能减轻抑郁、悲伤的情绪,对工作、学习、家庭、前途丧失信心。如爱玛婚后一直非常苦闷,认为未来只是一条一片漆黑的长廊,而长廊的尽头又是一扇紧闭的大门;而压抑对莱翁的感情时,她又精疲力竭,气急败坏,如痴似呆,老是低声哭泣,眼泪直流。
(2)思维内容障碍
在情绪低落的影响下,病人自我评价过低,无故贬低自己,常产生无用感和无价值感,觉得活着无意义,有厌世想法和自杀的打算。有的病人出现自责自罪的观念。有的病人在躯体不适的基础上产生疑病观念。如爱玛婚后对包法利十分失望,常常暗自哀怨,经常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好。
(3)意志活动减退
病人主动活动明显减少,衣着随便,生活被动,不愿参加平时感兴趣的活动,严重时缄默不语、迟钝、卧床不动,称为“抑郁性木僵”。病人有时会有意志增强的表现,最危险的病例性意志增强活动是反复出现自杀企图和行?为。如爱玛婚后对婚姻十分失望,长期心情抑郁,放弃了自己喜欢的音乐、绘画和刺绣,从事事求精致到对家务事也听之任之,整天懒得梳妆打扮,穿的是灰色棉布袜,夜里点的是有臭味的土蜡烛。而当她被罗道夫抛弃后,自杀未遂,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也听不见,甚至看起来并不痛苦——仿佛她的肉体和灵魂在万分激动之后进入了休克状态。
(4)躯体症状
病人面色憔悴苍老,目光迟滞,食欲缺乏,体重下降,早醒性失眠。有的病人有头痛、头晕、胸闷、气短、便秘、胃肠症状或心脏症状。病人由于躯体症状严重,往往掩盖抑郁症状。
爱玛的病从一开始就伴随着各种躯体症状,如初期的晕厥、干咳、厌食,后来的胸闷、呕吐等。又如莱翁走后,爱玛发病时眼睛看人显得心不在焉,她在鬓角上发现了三根灰头发,就说自己老了。
回顾爱玛短暂而不幸的一生,我们很容易找到和上述临床表现相似的生活细节。杀死她的不仅仅是背弃的情人、绝望的爱情和冷酷的债主,也不仅仅是她极度追求刺激、富于幻想的性格,而是可怕的精神疾病——躁狂抑郁症。那爱玛为什么会患上这种精神病呢?这一切都源于一场关于身份确认的同一性危机:爱玛在“包法利夫人”和少女“爱玛”这两个身份中失去自我的同一性,从而导致所有的混乱、迷茫和悲剧。“包法利夫人”这个头衔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束缚,充斥着谎言、背叛和欺骗;而“爱玛”是那样美丽,那样骄傲,那样不顾一切地追求刺激。她一生都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梦想里面,爬不出来,更不想爬出来。这些梦想就像卖给颓废文人的鸦片,可以使她暂时忘却现实的痛苦。最要命的是,她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这颗心主宰着她的命运,引领她尝尽虚妄的欢愉、空洞的激情,也诱惑她追随着死神的召唤。让我们一起走进爱玛过去的生活,来探寻自我同一性危机导致爱玛躁郁症产生、发展以及最终走上自杀道路的整个过程。
早期经验与同一性危机
要想探究精神疾病产生的原因,了解罹患者的生活史,尤其是早年的生活经验是十分重要的。爱玛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农家,又是小女儿,生活条件一直比较优越,她美丽和聪颖,更是深得父母的喜爱,送她到修道院接受上层阶级小姐们的良好教育。我们不难想象,衣食无忧、父母宠爱、美丽聪颖、受过良好的教育、做派像个“城里姑娘”,这一切都和爱玛农家女孩的身份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先天和后天的优越条件使她不必像普通的农家女那样做各种琐碎的农活,为生计担忧,经历平庸的成长;相反,她有足够的时间和悟性来消磨、来幻想,和贵族小姐们一起学习,谈吐优雅。她全盘接受了上层阶级的思想和理念,她太不具备自己原属阶级应有的特征。这种和她身份、地位、阶级完全不相称的经历给爱玛带来了严峻的自我同一性危机。“自我同一性”是著名精神分析学派大师埃里克森提出的概念,指的是人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和辨认,即“你认为你是谁,别人认为你是谁,这两种看法是否相一致”。当这种身份的辨认出现问题时,就会面临同一性危机。同一性的问题贯穿着人的一生,家庭的经济条件、出生的序次、亲子关系、父母的教养态度、所受的教育,甚至是外貌体征和个人能力,都对同一性的确立有着重要影响。爱玛正是由于对自己的身份没有很好的确认和定位,才逐渐形成了她追求刺激、极富幻想的性格,从而影响了一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