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尼科夫在大学里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他不愿接近任何人,也不希望别人靠近他;他不参加集会、交谈;他学习用功,但是目空一切;他受人尊敬,但是落落寡欢……这种性格的人即使在常态下也会比其他人体验到更多的内心焦虑和孤独。他们往往在人际关系上有所欠缺,回避密切的交往使他们高傲而冷酷;对自我认同的偏差使他们难以体验到真实的情感;内心的分裂状态是他们痛苦的根源。拉斯柯尼科夫杀人前已经有了“酒狂症”的名声,他那种神经质的状态、不安的焦灼已经暴露无遗。在拉斯柯尼科夫的内心中,使他恍惚、痛苦的方面很多很多,多思多虑的他对问题的思考明显地带有分裂的倾向。首先是对生命的蔑视与对穷人怜悯的分裂。杀了人的拉斯柯尼科夫为自己建立了一套理论,把他杀死的老太婆视为虱子,她的死是死有应得,因为她挡住了拉斯柯尼科夫这个“不平凡”的人物成就大事业的道路。拉斯柯尼科夫在心中对老太婆的生命视若草芥,不值一提。而在生活中,拉斯柯尼科夫是地道的好人,他对穷人的怜悯是无人能比的。在自己穷困潦倒的日子里,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钱财送给需要它们的穷人,他救危济困,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做人的最高道德。也许就是这种矛盾,使他在面对许多问题时走了极端。其次是对家人的爱与对家人的恨的分裂。拉斯柯尼科夫杀死老太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受到母亲来信的刺激,当看到母亲在来信中提到妹妹为了挣钱以能够给他寄去生活费而忍受屈辱和作出巨大牺牲的时候,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不能让母亲为了他而日渐消瘦,不愿妹妹为了他而遇人不淑,一种对亲人的强烈的爱把他推向了犯罪的道路。与此同时,他又对几年未曾谋面的亲人心存痛恨,一种来自肉体的憎恶:他恨妈妈对他的关心,恨妹妹对他的无私奉献。两种力量让他内心混乱,痛苦也就加剧了。最后是他深深的自卑和自命不凡的分裂。拉斯柯尼科夫是因为没钱才从大学法律系退学的,贫穷且孤立的他内心是相当自卑的。我们常说过分自卑的人往往表现得不可侵犯。拉斯柯尼科夫在贫困到难以维持生计的时候仍然看不起一些不起眼儿的工作,例如教书、做翻译等,这其实也是一种自卑的力量在怂恿他不向这些不伟大的工作低头。有人说,贫穷是万恶之源,但是个人如果没有罪恶的内部根源,贫穷是不会引起犯罪的。拉斯柯尼科夫的自卑导致他认为自己是不平凡的,他要做的是一些不平凡的事情,就像拿破仑一样,要采取一些常人不会用的手段,铲除阻碍他的障碍,开拓救助天下众生的事业,两方面的分裂导致噩梦般的结果。其实,不顾自身现状而产生不切实际想法的他已经存在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了。
不成熟的发展阶段是潜在的危险
成熟的个体合乎成熟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也许是拉斯柯尼科夫的年龄跟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根据艾里克森的观点,处于青年期的个体如果处在意识形态混乱和同一性扩散的边缘上,就会产生叛逆的行为,甚至产生不正常的、犯罪的和自我毁灭的倾向。拉斯柯尼科夫处于二十岁这一大好年华,在内心意识冲动最激烈的时候,他还没有确定自己的人生角色,自己以后到底该做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困扰着他。拉斯柯尼科夫在自我认同和同一性上是不完善的,甚至可以说是很欠缺的。杀人前他自视甚高,即使犯罪后这种观念还不时地出现,拿破仑是他的将来形式,他不屑于干渺小的工作。但是犯罪后的一系列事件的打击使他清醒一些,他知道了虽然他扫除了一个障碍——老太婆,但他意识到他好像并不是那么的伟大,他只是做了一个实验,而实验证明了他开始的假设是错误的。这一认识虽然使他陷入了恐惧,但在心理发展上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个进步,起码使他的自我定位偏移得不那么厉害,一个再认识重新发展的过程就这样开始了。并不是说任何处于这一阶段的人都会去犯罪,这只是由种种原因导致的这一阶段发展的特殊情况。处于拉斯柯尼科夫这种发展状态的青年人随处可见,除了一些同拉斯柯尼科夫进行验证性实验的极端个体外,一些表面看似平静的青年内心的风暴是不容忽视的。对这个人群的心理辅导重在他们的人生角色的正确定位与认同,未免不是一个良好的选择。
创伤性事件加剧内心的恐惧
如果以上两点与拉斯柯尼科夫的梦境没有直接线性关系的话,那么杀人后一系列的创伤性事件的刺激则直接给了拉斯柯尼科夫致命的打击。对于拉斯柯尼科夫来说,导致梦境的创伤性事件主要是外人对这件事情的评价和分析,尤其是小手艺人的出现。拉斯柯尼科夫犯罪前就心存恐惧,虽然他自命不凡,但潜意识中他知道杀人是不可饶恕的恶行,所以他才会有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会被人怀疑得了酒狂症、疑心病。杀人后,即使他一再用他荒谬的理论为自己开脱,但是心中的警惕与痛苦一天强似一天,他对各种与杀人有关的话语、信息越来越敏感。作者似乎故意捉弄这个年轻人,使他的灵魂不得安生。朋友在他面前对案件的议论、警察好似有意的对案件的分析,特别是警官波尔费利对案件无懈可击的心理分析,使他惊恐万分。更具有戏剧化的,恐怕就是这个小手艺人直接指出拉斯柯尼科夫为杀人犯的举动了,这当头一棒使拉斯柯尼科夫的思维混乱了,他预感到了死亡般的恐惧,噩梦接踵而至就很自然了。
杀人后的惊恐状态使自我界限混乱
厄内斯特·哈特曼认为,噩梦受害者是那些心理界限混乱的人。所谓心理界限就是使各个精神心理领域区分开来的边界,它是儿童心理结构发展的一部分,是在神经系统成熟和在与环境交往中逐渐获得的。界限使我们能正确地区分自我与他人、幻想与现实、梦幻与清醒等心理现象与领域。拉斯柯尼科夫在犯罪前后,幻想与意识的混乱频繁出现,现实的真正面目他已经认识不清,是梦是醒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首先表现在他的睡眠失调上。拉斯柯尼科夫自从有了杀人动机后,他就关闭了一切与人相处的时间,逃到他自己的屋子里蒙头大睡。他的睡眠不分时候,白天可以睡觉,夜里可以清醒,但更多的时候他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在睡眠中思考问题,在无眠中意识糊涂,偶然的外界刺激惊醒了他,他又以不现实的、歇斯底里的思考和行为表现出他的混乱。是梦境?是现实?他很多时候已经不知道了。所以,他在噩梦醒后还不知道门口的陌生人是否是梦中的人。拉斯柯尼科夫对自己是谁这个问题也陷入混沌状态,是拿破仑?还是一只虱子?这个问题让他不知所措,拿破仑的他,杀人杀得心安理得;虱子的他,杀人后则被法律道德折磨得无所遁形,这种状态下噩梦的来临则是必然的了。
那么,拉斯柯尼科夫的梦到底能揭示出他怎样的潜意识内容呢?当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欲望的满足,甚至连自我惩罚的欲望也可以否定掉。拉斯柯尼科夫虽然具有善良的品质,道德伦理观念在他心中也没有泯灭,但是杀人后的一种自我保护,一种生的本能欲望使他恐惧了,自我和母亲及他人的遗弃使他陷入内心的痛苦之中。因此在这个梦中,一种来自幼年的恐惧占据了主要角色,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拉斯柯尼科夫的噩梦。
法律意识中对死亡的恐惧
弗洛伊德认为,人生而具有生的本能,在这个本能的保护下,我们会回避一切引起死亡的危害,包括对我们造成伤害的事物。拉斯柯尼科夫的这个梦,似乎与这个观点相违背。如果拉斯柯尼科夫具有回避死亡威胁的本能,他是不应该做这样的噩梦的,这样只会增加威胁感。现代心理学已经对弗洛伊德的观点不全苟同了,梦是愿望的满足只能用于一部分的梦境。按照现代的观点,这个噩梦是拉斯柯尼科夫在恐惧的支配下做的。拉斯柯尼科夫在犯罪后,精神上一直处于高度应激状态,对一切与案件有关的信息近乎疯狂的敏感,这造成了他的恐惧感,也就是对死亡的恐惧。犯罪前那种普救众生、疾恶如仇般的痛恨在犯罪后慢慢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法律和道德的惩罚对他的威胁。他已经意识到他不会如同拿破仑那样能够逃脱强大的法律的制裁,夺走一个生命同时威胁到自己的生命。在这种恐惧阴影的笼罩下,一种死亡后的虚无感和对死亡之痛苦的预感重重地打击了他。小手艺人的出现无疑把这种恐惧唤醒到了最明朗的境界,面对这种威胁,谁不会噩梦连连?在梦中,拉斯柯尼科夫来到了老太婆的居室,发现了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婆,他的恐惧促使他再次去杀死老太婆,这是他想消灭恐惧的象征,老太婆就代表了他的恐惧。于是,在梦中他又拿起了斧头,但是这种死亡的恐惧是无法消除的,所以他每砍一下,老太婆就笑一声,并且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笑得前仰后合。这使拉斯柯尼科夫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笑声让他感到自己罪行的暴露,他意识到他的罪恶行为将随时会被人知道,法律随时都会对他进行惩处,潜意识中对死亡的预期在梦中上升到了意识的层面,因此梦中的恐惧是赤裸裸的。
情感需要中对遗弃的恐惧
在拉斯柯尼科夫这场梦里,我们能感受到他强烈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除了上面所说的死亡恐惧外,一种对被遗弃的恐惧是不能忽视的。在他向老太婆再次挥起斧头的时候,周围的笑声越来越大,拉斯柯尼科夫的恐惧也越来越浓;同时,拉斯柯尼科夫越恐惧,笑声就会越大,这两种对立的局势把拉斯柯尼科夫推向了孤立无援的地步,一切与他作对。这就唤醒了拉斯柯尼科夫儿童时期被遗弃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与母亲的分离时体验最强烈。产生这种恐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早是他在家庭中意识到不被重视,这对于拉斯柯尼科夫来说极有可能,因为他有一个妹妹;后来在他走出家庭后,由于社会交际的欠缺,这种由幼年时体验到的被遗弃的恐惧会被经常唤醒;三年的离家独处生活加深了他的这种感觉;杀人后,母亲又代表了一种超我力量,害怕被这种超我遗弃的痛苦又再次刺激了这种恐惧;直到这个梦中,被遗弃的恐惧才显露出来。这时拉斯柯尼科夫心中那种被社会、亲人、朋友、超我等抛弃的感觉的强烈程度是难以想象的。
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情莫过于此,谁来救赎拉斯柯尼科夫?不是法律唤回他人性中的良知,不是道德说教使他得到内心的平息,那么是什么唤醒了拉斯柯尼科夫?弗洛伊德说:唯有爱情与工作。索尼娅无私的爱,上帝的爱,亲人的爱……是爱让一个疯狂的青年找回了生活的意义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