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各坐一方,胡建明把酒斟满一盅,酒盅很小,和矿泉水的瓶盖子相差不多,胡建明首杯先后喝了五口,才将瓶盖子里的酒喝尽,中间吃了几口小菜,所谓几口,是胡建明喝酒时的吃菜特习,“不在同一盘菜连续动两次筷子”和“筷子夹菜宜少不宜多”,前者,主要是用于首杯,以开胃和寻味为主,寻找对口好菜下酒;后者,以示斯文,不显粗俗,一般用于首杯以后。黎萍只做了五个菜,没有多做,倘若黎萍做了十个菜,胡建明瓶盖子里的酒估计要喝十次,而且每次不能过量,只能用舌尖轻轻一碰便可,除非换个大口杯子。胡建明不发一语,自斟自饮,眼神迷离起来,迷离中带有一点柔和,看着黎萍和胡乖乖,像是私企老总看着秘书和司机。胡乖乖坐在胡建明对面,由于中午脸上的一巴掌,胡乖乖吃饭时的表情有点生硬,时刻紧张脸上的肌肉,心跳不稳,像乱了节奏的鼓点,担心胡建明酒后耍疯,甩起手中的筷子敲打头顶,胡乖乖这般心情,类似鸿门宴上的刘邦,坐在胡建明对面,把脖子压低,一副低头反省的模样,吃相看似端正,其实惦记着胡建明酒杯旁的羊腿子。黎萍位于两人中间,筷子在手,如音乐会上领唱手中的指挥棒,在饭桌上来回跳动,那筷子像是带有磁性,挑菜极准,夹菜极稳,黎萍边吃边说,一会说自己做菜辛苦,一会说菜价又贵了许多,一会说厨房里的煤气快完了等等之类的家庭琐碎之事,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直到两碗米饭下肚,黎萍打了一个嗝,这个嗝,像是一个句号,结束了所有的话。黎萍放下筷子,轻喘一口气,不吃也不说了,黎萍饭饱以后,恰是胡建明第三杯酒开始,却是胡乖乖第一碗饭结束,胡乖乖细吃慢咽,不敢快吃,有点非主流小女生担心吃相不雅的意思,却总把目光瞄向胡建明酒杯旁的羊腿子。
黎萍吃饱后,端起一杯清茶喝起,坐回原位。细细抿嘴品着茶香,眼睛一眨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就是一个平角,胡建明父子俩就是黎萍平角视角里的两个点,黎萍看着胡建明小口喝酒,小口吃菜,悠然自得像是过上了小康生活,每每酒一入口,脸上的表情极其难看,像是脚丫子被人踩了一下,两眼眯成一线,眼部周围起着一道道纹路,嘴巴咧开,露出两排大板牙,那是一口好牙,不黑不黄,却很白,倒是颓废的脸上唯一一处好景。黎萍看不顺眼,给了她一个不爽的眼色,可惜眼色太过于柔和,落在胡建明脸上,如同秋叶落在水面上,不起作用。而后,黎萍轻吻一下水皮子,谨小慎微感受着水温,转移目光,看了看胡乖乖,发现胡乖乖吃饭有失平日里的风卷残云,大为不解,便说道:“乖乖,多吃点肉,快,快吃啊。”
“哦……我知道了。”
胡乖乖嘴里含着饭,有气无力地应着声,话一说完,胡乖乖突来一个喷嚏,这个喷嚏不请自来,还是双响,并伴着鼻涕齐飞到饭桌上,胡乖乖一不小心,打了一个覆盖饭桌的威力。
胡建明吃饭最忌讳别人打喷嚏、吐痰和放屁,何况此时的胡建明酒兴正浓,不幸被胡乖乖双响喷嚏毁了兴致,一时气恨,给了胡乖乖一个鄙夷的目光。
“你是怎么搞的啊?不知道还有人在吃饭吗?”胡建明停下酒杯,脸上微红,额头上的青筋隐隐显出一根,厉声地说道。
“怎么了嘛,哎哟,你一个破妇女主任哪来的穷讲究啊,自己家的孩子有什么嘛,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
黎萍看胡建明脸色不对,也放下手中的茶杯,转脸对望胡建明,毫不客气地数落胡建明的不客气,好像这个喷嚏是她打的。
“咳……咳……”
“乖乖,怎么了呀?是不是感冒了啊,怎么又是喷嚏,又是咳嗽的啊。”胡乖乖轻咳两下,黎萍立马变音,说道。
“没事的。”
胡乖乖话完,抬头举目三四秒,其中两三秒与胡建明目光相触,胡建明脸红眼更红,这两三秒,胡乖乖读懂胡建明酒后眼神里深藏的冷漠,胡乖乖心冷得像冰封一个世纪的冰河,体内筋络里循循移动的血流,仿佛凝固不前,自内而外的冰冷气息让胡乖乖失去一切力量,连撩起眼帘的力气也无法使出。
“来……来来,乖乖,吃个羊腿。”
黎萍眼力极佳,从胡乖乖眼神中看穿他对羊腿子的吃心,抓起筷子,用尽腕力将羊腿子夹紧,那肥大的羊腿在黎萍指间里的筷子,像被磁铁吸住一样牢固,纹丝不动,稳当地落进胡乖乖碗里。
“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哎……”胡建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有点不快。
胡建明这话,被酒气驾驭,呼而即出,胡乖乖听了之后,低头不语,只好把眼眨动数下,以示回应,张嘴咬下一块肉,嘴里吧唧吧唧作响。
“你呀你呀,马尿喝多了吧,你不吃还不给孩子吃啊,不给孩子吃,你想给狗吃吗?”黎萍把筷子一掼,很是不悦,说道。
“我……我……”
胡建明还未开口,黎萍起脚一踹,胡建明脸红变脸绿,黎萍见胡建明脸色变绿,回了一个厉害的眼色,胡建明见此眼色,脸绿变脸白,仿佛酒醒了一半。
每次胡建明酒后胡话一气的时候,黎萍就会动气,而后动脚,黎萍在桌底下用脚和被窝里用脚一样灵活,屡试不爽,倘若胡建明再不收敛,黎萍切换另一张脸色,换上容嬷嬷那张黑脸,予以警告。黎萍每出此招,胡建明都会乖如奴才,把脸上愉悦之色隐去,咬住绕在舌尖的酒话。但有一次,黎萍脚下失误,闹出一个笑话,那是在村长乔迁之喜的酒桌上,妇女主任胡建明携妻和村委会同事们一同贺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建明酒兴渐渐走高,陪喝陪聊还陪笑,放宽胸怀,喝了一圈又一圈,酒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撂。同样是喝酒,李白酒后必有大作问世,武松酒后可以暴打蒋门神,而胡建明酒后必有连篇酒话,酒话等于废话,有时就是屁话,闻着无味,听着恶心,胡建明酒后唯一的特点就是话多,一开口便东扯西拉,国事、家事、天下事都能扯上一点,大多在嘴皮子上一过了之,却不能说中要害,而且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变味。黎萍在旁,越看越气,这气不现脸上,只在心窝里鼓动,黎萍面上安详,像植物人,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跟见了情敌似的。胡建明整张脸在杯觥交错的酒桌上,愈发光彩照人,脸上五官协同面部肌肉,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是通了电。黎萍见状,顿时气发,抬起脚狠踢过去,不料桌小人多,桌底下的腿更多,黎萍一脚没有踢中胡建明,却踢中身旁的村支书,恰巧村支书醉了过去,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睡得死沉死沉的,没有被黎萍错误的一脚踢醒,而黎萍觉得一脚不够,又来一脚,不见胡建明有任何反应,又上一记重脚,突然村支书身体重心走低,咣的一声,倒在地上。黎萍见村支书摔倒在地,才知道自己踢错了人,连连赔不是,自责自己大腿抽筋,不小心乱踢的。
黎萍把脸一横,脸上五官像地面战场上的防空炮,齐刷刷瞄向胡建明,胡建明见黎萍一脸腾腾火气,不敢吱声,怕黎萍脸上防空炮未开火,桌底下突袭一脚。胡建明只好服软,说:“我吃饱了。”
说完,胡建明撂下酒杯,起身离去。黎萍把脸一转,冲着胡乖乖眨了眨眼睛,眼里闪着胜利的彩色之光,胡乖乖立即抛了一个眼色过去。胡乖乖这个眼色,若是再多一点色意,就是电眼;若再再多一点色意,就是媚眼,可惜胡乖乖是男生,媚眼是女生的专利,哪怕胡乖乖媚眼再好,都会被视为色眼。胡乖乖抛完眼色过后,嘴下动作更快,羊腿子在口,速速下肚。
晚饭后,胡乖乖肚皮饱饱,就有睡意,走路缓缓,就差没有扶墙行走。回到房间后,胡乖乖翻了翻作业册,厚度惊人,然后掐指算了算天数,少的吓人。胡乖乖经此一惊一吓,睡意跑了一半,才知道眼前的学习任务不是随便几笔写写的事,倒可以抄抄完事。抄袭作业,是下下策,胡乖乖一般都是想想而已,从未落实到笔头,况且胡乖乖有精神洁癖,不愿抄人作业,胡乖乖总觉得抄袭别人的作业和穿别人的衣服是一样的,哪怕抄的是标准答案,也不是自己的成就,如同穿了别人的衣服,再帅气也不过是披着人家的一层皮在装。
假期的日子,总是欢快的,可惜越来越少,欢快的甜味渐渐变成无味,甚至是苦味,就像是口中的口香糖,越嚼甜味越少,再嚼就是一撮烂泥,粘在齿间。胡乖乖在暑假里,大多窝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为胡乖乖在家就用一件平角内裤遮体,羞于出门,也懒得出门,只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学远古人,做现代事。胡建明见了就气,然后就不气了,每次看见胡乖乖穿一条内裤,闷在屋里大搞学习,胡建明胸口里的粗气嗖嗖散去,以为胡乖乖学习入了迷,才会这样的,故而理解,就像牛顿搞研究入了迷,忘记了请客吃饭,这是好好学习的另类体现,虽然有点不堪入目,但是胡建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黎萍在家时间很少,除了早中晚三餐在家,其他时间不在街头打麻将,就在街尾斗地主,更没有时间看胡乖乖每日泳装秀,反而落了少洗几件衣服的便宜。
临近开学,胡乖乖闭关赶作业,赶作业的速度,快如明星给成群结队的粉丝签名,字迹非一般潦草,估计数日以后,胡乖乖再看,自己都觉得眼晕。时间渐少,再加上胡乖乖脑笨,理解能力不发达,又不愿意抄人作业,只求快不求好,审题如同阅读报纸,只看大概内容,从不细细琢磨其中要义,看完便匆匆下笔作答。胡乖乖不认真审题,更不会认真答题,字体艺术化实属情理之中,而纸上的正确率跌了又跌,与日本首相的民众支持率相当。胡乖乖没日没夜赶作业,直到开学前一天,才把桌上的各科试卷、作业册和参考书,全部都写上了几笔。完后,胡乖乖大舒一口长气,仿佛还清了所有的债,疲惫的脸露出得意的笑。
第二天,胡乖乖收拾行囊,准备返校。有一种心情,是上学,和上班、上坟的心情是一样的沉重,胡乖乖上学至今,已有十七八年,每逢开学季,就是胡乖乖的疼痛日,最沉重莫过于今日,因为作业和中国官员一样,经不起检查。胡乖乖脸上黑线密布,没有好心情,收拾着衣物去学校像是公关小姐出门应酬,心里七上八下,还好胡乖乖抗体很强,没有装病不去学校。胡建明和黎萍,一前一后张罗着,两人此时紧密团结,超过任何时候。胡乖乖收拾完后,胡建明和黎萍分头行头,一个忙着打电话联系车次,一个在灶台上忙着煎蒸炒炖,两人两个阵地,忙得像伺候领导似的,每年只有开学的时候,胡乖乖才敢拽,拽得像领导他爹,拽得上天。
没过多久,黎萍端菜上桌,胡乖乖鼻息功夫超群,闻到饭香就饿,闻到花香就笑,胡乖乖闻香过来,看着美味,一时心急,顾不上斯文,更顾不上找筷子,直接动手捡肉往嘴里送,胡乖乖大口吃肉,大口嚼嫩骨,吧叽一声,嘎嘣一声,美味浸透满嘴。胡乖乖越吃越上口,嘴里已满,十指沾油,眼里来回眨眨,看着桌上的好菜,恨自己嘴巴长得太小,不能饱食全部,就这样,黎萍的菜还没有上齐,胡乖乖都已经饱了半个肚皮。
“你呀你,吃了这么多的肉,就是不长肉,也不长脑子,难怪你爸说你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黎萍瞅着胡乖乖不雅的吃相,像是难民,很是好笑,但并不生气,倒有几分不舍。
“我的车联系好了吗?几点钟的车啊?”胡乖乖嘴唇和下巴沾满油渍,与幼儿吃样相比,胡乖乖鼻子干净的多;大拇指和食指油渍更多,多的滴油,胡乖乖心有不忍,吮手指的表情像是刚刚断奶的娃,还一遍又一遍地吮吸着。
“联系好了,三点半的大巴,三个小时就到了。”
“啊!”
胡乖乖很是愕然,脸色忽变,情不自已大叹一声。
“咋了啊?”黎萍见胡乖乖脸色变了,嘴角下陷,问道。
“我想早点到学校。”
黎萍听后,下陷的嘴形上翻成一道弧线,而且还拉长了弧线的长度,黎萍的薄嘴唇经此一拉,成了细线,如果今天黎萍感冒或是发烧,唇边无光,几乎分不清黎萍嘴角扬起的弧线是笑,还是牙疼。
“去那么早干吗啊?学校又没有好吃的。”
“我要好好学习啊。”
黎萍又是一笑,此笑比上一个笑更全面,上一个笑只是表情,而这个笑,不再局限于脸上,还有笑声流出。
“你知道就好,好好干!”黎萍暗暗高兴,笑出了心中的甜蜜,说:“这次去晚一点没事的,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