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萍嘴巴一停,胡建明便知情况不妙,由于多年经验所得,每次黎萍嘴边熄火一分钟,胡建明心惊肉跳六十秒。胡建明这一自然反应,是经过一次疼痛换来的。那年那晚的情形和今日略同,只不过胡乖乖没有长大,才七岁。两人在电视剧面前争执女主角长得像谁,争论正酣,黎萍争不过胡建明,一时无语,歪坐一旁气呼呼,轻喘呼吸,胡建明满脸快意,拿起遥控器,把黎萍爱看的爱情片换了枪战片,黎萍一时来火,抬脚就踹,一脚把胡建明踹在床下。胡建明军人出身,警惕性向来很高,只不过这警惕性多用来防范街头流氓的,从来不防范女人,更不会防范自己的女人,结果,胡建明百密一疏,吃了黎萍一脚,连被子和屁股一块坐在冷冷的地板上,胡建明裹着被子,坐在地上,满脸怒容像火山喷发,却迟迟不敢发火,成了死火山,胡建明与之赌气,起身抱着被子,跑到胡乖乖房间睡觉,胡建明睡到半夜,受不了胡乖乖磨牙、放屁、讲梦话和手乱摸,盘腿坐在床角,像犯了烟瘾一样大打哈欠,胡建明权衡再三,蹑手蹑脚抱着被子往回走,不幸房门被黎萍上了保险锁,胡建明前无进路,后无睡处,对着钟表咬牙饮恨几分钟,悔意满于脸上,点起一支烟吸在嘴边,胡建明边吸边抓脑门,吸的是怒气,吐的是怨气,短短的一指长的香烟,在胡建明口中极速燃烧成灰。胡建明吸完烟后,抱着被子转遍客厅,寻着下半夜栖身之地,最后搂着被子在三张椅子上睡了半夜,第二天后,胡建明左半边屁股淤青一大块。
胡建明眼角一瞥,发现黎萍大为不悦,一脸怨妇状,胡建明看后阵阵后怕,臀部两瓣肌肉紧绷成勃勃胸肌般厚实,担心黎萍情绪恶化,一脚袭来,虽然黎萍脚小肉软,但是小脚威力比拳击手的拳头还重,胡建明回神过来,神思凝固片刻,温柔把遥控器递给黎萍,并赔上媚笑,说:“给你。”
黎萍接过遥控器以后,被窝里十成脚力退去三成,保留七成作为防范,胡建明见黎萍脸色变暖,起身下床端了一杯清茶,放在黎萍枕边,黎萍见胡建明这般殷勤,七成脚力又去四成,只剩下三成,用来调情。黎萍抿嘴品了一下水温,甚是满意,伸出脚趾,用三成脚力在胡建明大腿上蹭来蹭去,说:“刚才我说了半天的话,你都在想什么呢?”
黎萍脚趾调情,取悦没有成功,反而适得其反,只是因为黎萍脚趾甲太长,没有弄爽,还弄疼了胡建明。胡建明面无悦色,有些不快,说:“我在想儿子高考失败的事。”
胡建明说完,鼻尖一抖,鼻腔发起颤音,接着说:“你……你弄疼我了。”
叽叽喳喳的电视声充斥着房间,黎萍一听,脸上悦色顿失,不再调情,脚下的温柔突变,变成一脚踹向胡建明大腿,力度不大,黎萍很是矫情地说:“还有一年才高考呢,你怎么不想点好的呢?”
黎萍把脚拿开以后,胡建明伸手揉了揉大腿,说:“天天看电视,这样也能考上大学吗?”
黎萍很是不平,母性大发为胡乖乖叫屈,并从三个大方面、五个小方面浅析胡乖乖看电视的原因,胡建明耳里满是唠叨声,又不好意拦截黎萍的话茬,只好任由她说,黎萍觉得说服力不够,未能消除胡建明对儿子的偏见,又举例加以补充,说:“我们家儿子看电视怎么了,菜市场的刘大嫂家的闺女还早恋呢,最后不也考上大学了吗?东大街的王裁缝家的小儿子天天打篮球,最后也上了大学,还有……还有……村支书家的大儿子,天天泡网吧打游戏,也上了大学……我们家孩子算是好的了。”
说完以后,黎萍唾液都已挥发成气体,觉得口干,喝了一大口水,咕咚一声响,像是猛灌下肚的啤酒,杯底见空,仍不解渴,黎萍把水杯递给胡建明。胡建明见黎萍递过来的空杯子,很是不愿下床,还了一个拒绝的眼神,黎萍领会以后,拿脚在胡建明臀部轻弹几下,并回了一个严厉的眼神,胡建明执拗不过,起身下床。胡建明回来,把水杯放在黎萍枕边,黎萍一碰,小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说:“怎么那么烫啊?”
“烫吗?哦……那就慢慢喝吧。”胡建明不想第三次下床倒水,便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然后故作平淡地说道。
黎萍喝水不成,嘴巴一闲,四肢就不自在,嘴唇闲不住寂寞,喋喋不休为胡乖乖护短,胡建明后悔倒了一杯开水给她,耳根抗不住黎萍连射语速的骚扰,厉声说道:“停……停,你别说了,你都知道什么啊,刘大嫂家的闺女还不是复读两年才考上大学的,王裁缝家的孩子考得是体校,文化课分数要求不高,村支书家的小孩上的是技校,不是大学。”
胡建明话音一沉,说:“就他目前这个学习态度,他要是能考上大学,我给狗补裤子。”
胡建明这番话,道破黎萍为胡乖乖护短之词,黎萍理短,在口头上失去了风头,只好闭嘴不言,改用斜视的目光隐忍看着胡建明,以示不服,但又想不出有理有据的说辞来接话,扭转话题,说:“如果……如果儿子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啊?”
“考不上大学,去复读。”
“如果孩子不去复读,怎么办啊?”
“不去复读,就去当兵。”
“如果孩子不去当兵又怎么办啊?”
黎萍三个“如果”,像腾空重拳,胡建明只接住两拳,第三拳没有接住,打落在耳旁。胡建明一时气短,接不上话,闷气不语,胸膛鼓起馒头一般大小的肌肉,像是看了冲击视觉的色情画面,胸内的激情之火被燃起,像是看到了威风八面的宿敌,怒火被点起。黎萍两眼发晕,看不明白胡建明胸肌为何陡然起立,犯了语塞,但有话藏在舌尖,不说难受,说了怕揍。女人最易想象,看到什么就会想入非非,若是看见男人唇边有破痕,就会想到是吻痕,其实是口腔溃疡;若是看见男人紧攥拳头,就会以为要打人,其实是手抽筋。女人一旦多虑,就会多想,接着就是多嘴,黎萍向来多虑,看见胡建明胸肌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思绪炸成一锅粥,脑里快速滚翻着家庭暴力的页面,却不敢多嘴说话,怕一不小心说出没有经过大脑慎重考虑的一句话,点着胡建明心中的雷管,炸伤自己。然而,在多年的夫妻生活中,黎萍曾傻里巴机地,多次点着胡建明心中的雷管,却没有炸伤自己,都成了哑弹。
“不当兵,那就早点结婚吧,我不想管他了,让他老婆管他吧。”胡建明叹了一口长气,而后,胸前的馒头变成了面皮,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这话,是胡建明第一次说,也是黎萍第一次听。这话背后的故事,一直是胡建明身体上的痛,感情上的坎,更是内心城府里的一刀伤。年月至今,已经成死结,死死地牵动着胡建明身体内每一个感情细胞。胡建明和黎萍,两人成家至今,对胡乖乖的身世,一直保持缄默,从未提及胡乖乖的身世,像中美之间最敏感的台湾问题,怕触动以后,发生家庭战争。如果说,家庭生活是平常的油盐酱醋茶,那么胡乖乖即使其中的一杯苦茶,虽然可以弥补生活中的空洞,但总有苦涩难咽于心间。
此时,整个房间陷入一刻钟的安静,这种安静适合学生考试,适合婴儿入睡,却不适合夫妻两人床头生活,胡建明说出“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之后,黎萍的心砰砰乱跳,如果用心电图显示心跳曲线,绝对吓坏医生。黎萍把脸转过来,看了看胡建明,眼中泛起梨花带雨般一抹湿润,心里却是淋淋涤涤的一场雨,如果黎萍还是十八岁,绝对不会像林黛玉盈盈满目泪水,如果黎萍还是十八岁,双手一定挥泪如雨下。如今,养子胡乖乖都已经十八岁,黎萍不能任性如初,不能把泪大哭,只能克制委屈,把嘴角咬紧,继续演戏,演着人母和人妻的家庭角色,演一场幸福别人,却幸福不了自己的戏中戏。
屋里的安静又持续了一刻钟,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面色各异,两人心上起着风雨,而一墙之隔的胡乖乖,用疲态的眼睛撑着沉重的眼皮,一秒三眨眼,一眨一眨地,看不清电视里的男女谁先吻的谁,听不清电视里男女对白是肉麻的,还是蛋疼的。时间还未到十二点,胡乖乖都已经做了两个青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