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许我的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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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柳如是——且向花间留晚照(1)

{柳如是:明末清初女诗人,秦淮名妓,为“秦淮八艳”之一。工于书法,才貌出众。少年时被拐卖到吴江为婢,后堕入娼门,与南明复社领袖陈子龙情投意合,因陈妻不能相容,无奈离开。后嫁与年过半百的东林领袖钱谦益,柳如是有强烈的民族爱国气节,崇祯自缢,清军南下,柳如是劝钱谦益投河殉国未果,暗中资助义士抗清。钱谦益病逝后,被钱氏族人逼迫,投缳自尽,年四十六岁。}

一、叹芳草

明崇祯五年,苏州吴江一座宅院后门处,被人从里扔出一个用破布捆绑的女子,女子蓬头垢面,伤痕累累,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上下。

“救我,救救我,”年轻女子微弱地喘息着,一双清亮的眼眸看着不远处的巷子尽头,那里是集市,她期望有人来解救自己,这个几乎送命的狼狈女人,就是前任大学士周道登的侍妾杨爱,许多年后,这个女子改名柳隐,字如是,成为秦淮八艳之一。

柳如是本是浙江嘉兴人,自幼聪慧好学,年幼家贫,被卖给名妓徐拂做了养女,到十四岁,被大学士周道登看中,买回家给自己母亲做侍婢,柳如是机灵貌美,很讨老夫人喜欢,周道登本是愚蠢谦和之徒,在朝为官碌碌无为,后厌倦官场,干脆向皇帝请辞,回到吴江闲散度日。周道登常去母亲处问安,一来二去,看上了母亲身旁的侍婢,此时柳如是不过十五岁,尽管不愿,但是身不由己,被周道登强行纳入做了侍妾。不到一年,因为其他妾室争风吃醋,她被人陷害殴打,差点送了性命,好在命不该绝,在周府后门的窄巷内呼救时,被人所救,自此了断了与周道登的一段孽缘。

“姑娘,陈公子来了,可要请他上来?”侍女在门口轻声说道,将陷入沉思的柳如是唤回现实。

“陈公子?”柳如是心中一喜,上次分别不到三日,他竟又来了,“快快有请,告诉妈妈,今日不再迎别的客了。”趁着侍女下楼迎客的时候,柳如是赶紧奔到梳妆镜前,发间的珊瑚簪衬得面如芙蓉,碧绿的翠烟衫下穿了水仙花色的百褶裙,行动起来婀娜多姿。她满意地别过头,静静等待着陈子龙推门而入。

“柳姑娘,此处可还有好酒?”陈子龙一脸愁容,进门后坐在桌前,只问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公子有心事?”柳如是想到在镜前忐忑半晌,心中暗自笑自己多情,那陈子龙进门后可是正眼都未曾看过自己,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心仪面前的男子正是因为他的愁绪他的怅惘,这恰恰说明他有抱负,而这些并不是寻花问柳的凡俗之辈所具备的。

“你一介女流,说出来也无力替我排遣,拿酒来吧,陪我痛饮几杯。”陈子龙豪气地端起面前的杯盏。

“搁下吧,未饮先醉么?那壶里是茶,”柳如是摇摇头,走到门边唤侍女取酒来。

“千金能买一醉否?”陈子龙看着柳如是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还是姑娘知人心意,”他端起酒杯饮尽。

“我哪里能知道你的心思,不过见公子愁容满面,想着无法宽解,若能借酒浇愁,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取来美酒顶多算是成人之美。”柳如是吟吟笑道,见到陈子龙又连饮两杯,忍不住按住酒壶娇嗔道,“公子,酒虽好,切莫贪杯呀,若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岂不适得其反?”

“适得其反?我只求长醉不醒呢,哪有心情理会反或不反。” 陈子龙抚额长叹。

“公子,我虽弱质女流,却也并非不知世事,公子的遭遇我略知一二,不过是怀才不遇,何需沉醉酒乡?听闻公子少年成才,前年高中举人,又娶了县太爷家的小姐,如此顺畅的人生,何来这多伤怀?”柳如是看着陈子龙面色微醺,甚为不解。

“呵,少年成才?再如何也不过是换个落归故里的结局,家中悍妇叨扰,如今连个静心研习诗书的清静地方都没有了。”陈子龙苦笑。

“原来如此,”陈子龙一席话让柳如是不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她不再阻止陈子龙豪饮,而是陪在一旁,静静听对方倾诉。

原本温文儒雅的陈子龙,今日烦恼,皆是因为意外落举后,作书数万言,论朝政得失,想要呈给朝廷显示自己出仕的决心和才气,却被松江名士阻止,虽然知道对方一番好意,不想让自己惹祸上身,但是却也断了陈子龙入仕的大好时机。

“公子博览群书,满腹才华,入仕不过是时间问题,今日饮酒抒发愁怀,并不妨碍公子报国大志。”柳如是面露钦佩之色。

陈子龙闻听此言,颇为欣慰,想到家中妻子泼辣蛮横,见到柳如是如花解语,不禁对这名才见第二次的青楼女子生出许多好感来。

“我来此地不过是图个心里快活,找个清静处饮酒作乐,没想到无意间觅了一个红颜知己。今日前来,收获颇多,听姑娘吴侬软语,胜过借酒浇愁,”陈子龙站起身,对柳如是抱拳谢礼,“姑娘一席话,让子龙如醍醐灌顶,人生不如意事多矣,若是如女子一般,整日哀怨嗟叹,何以成就伟丈夫之业? ”

“公子能这样想,自然最好,”柳如是收好酒盏,“既然公子打算离开,我送公子到门口吧。”她陪着陈子龙往外走。

两人到了楼外,送别陈子龙,柳如是转身离去,却不知陈子龙并未走远,他回头看着纤细婀娜的背影,竟有些依依不舍。

次日,陈子龙再次前来,让柳如是意外的是,他送了自己收藏的一些书籍。

“听闻姑娘才情不输饱读诗书的男子,为答谢姑娘昨日宽慰之情,以书答谢。”陈子龙仍是一贯的温文儒雅,他将珍贵的书籍放在柳如是房间的案头。

“照公子这样做法,我又要寻了礼物还你,如此一来,岂不无休无止?”柳如是浅笑,“公子来饮酒畅谈,是付了银两与妈妈的,我宽解慰籍本就应该,看着这些珍贵的书本,倒叫我不安,实在没有合适公子的物件相送。”

“误会误会,”陈子龙一改昨日的烦恼,轻松大笑,“姑娘能收下礼物便好,若是喜欢,我再去寻来,人生觅一知音足矣,昨日听姑娘谈吐,甚觉投缘。”陈子龙并不隐瞒自己对柳如是的好感。

柳如是站在原地收起笑容,“公子,我虽是青楼女子,却也不是随意玩笑的,公子这些话,若只是说说而已,今日说罢便算了。”

“肺腑之言,如何玩笑?”陈子龙也正色道,两人隔桌相望,眼中渐渐有了别样情意。

二、怅平生

“姑娘,今日门口来了个女子,与妈妈吵闹,我听到些事情,和你有关。”侍女在一旁替柳如是盘发髻,见到她春风拂面,知道陈子龙今日肯定会来。

“说了什么?是不是哪家的妒妇,管不住夫君,跑来哭闹了?”柳如是不经意地摆摆手,“寻花问柳,寻常男子都会做,并不是我们女人的罪过。何况我堕入青楼,本就是迫于无奈,若我能选择,又何须和哪家妇人的夫君陪酒周旋。”想到自己从吴江被人救下,一路落魄来到松江,几乎要沦落到沿街乞讨。在乱世之中,壮年男子尚不易活,何况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为了免受无妄之灾,她一路男装打扮,最终为了生计,不得不再次堕入青楼卖笑。那段经历每每想起,都让柳如是呼吸不畅,那实在是她记忆力最不愿想起的部分。

“如是,你出来一下。”老鸨站在房门边,神神秘秘地说道。

“什么事情?”柳如是冲侍女挥挥手,散下才梳一半的发髻,“妈妈,有话进来说吧。”

“还不是楼外那个恶妇,拽着我要死要活的,”妈妈摸了摸鬓上的珠翠,“刚刚才打发走,折腾了快一炷香的时间,你看我,发髻散了没?”她紧张自己失了财物。

“妈妈,直说吧,与我有关?”柳如是转身走到书案边,拿过陈子龙之前送来的书籍,细细翻看。

“那个正是陈公子家的妇人,你说我们打开门做生意,那些风流哥哥们都是自己走进来的,人家长着两条腿呢,我们也不曾拖过拽过,凭我们这儿的姑娘,用得着?”老鸨满腹牢骚。

“行了,妈妈,你出去吧,想歇息半日,我今日不待客了。”柳如是站起身,难怪陈子龙过了约定的时间却未前来, 再浓的情意也经不起正妻的撒泼,谁叫自己不是大家闺秀,不能风光出嫁,不能选择自己所爱呢,她苦笑着将头发披散,钻进被中闭上双眼。

松江城中远近闻名的大才子陈子龙,最近成了街头巷尾谈论的对象,他的千金正妻哭闹不休,在家中誓要绞了头发出家做道姑,陈子龙无奈,尽管是媒妁之言,但是他知道男人应该背负责任,于是写了书信,托人交与柳如是,自此了断两人情分。

柳如是蕙质兰心,通情达理,虽然失了珍贵的爱情,却并不恼恨陈子龙,因为她很清楚,这个男人辜负了自己,却没有失掉信义。 柳如是的房间里,不时会多出许多古籍,都是她平素喜好却未能寻到的珍品,陪酒宴客过后,这些古籍成了陪伴柳如是的朋友,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无数次翻看那些礼物,回忆与陈子龙谈笑风生的场景,除了苦涩,还剩心酸。

两年后,陈子龙再次进京,依旧是不得志,最终抑郁而归,他几度生出远离仕途的想法,却在崇祯末年意外获得了保家卫国的机会,当然,无论是什么时候,柳如是都是她的知音,她懂他的理想,支持他的决定,甚至在他投水殉节后继续完成他反清复明的梦想,只是,这一世,两个有着同样理想惺惺相惜的人却无缘相守,仿佛上天注定。

柳如是依旧在青楼中过着陪酒卖笑的生活,如此又过了七年,直到她遇见比自己年长三十六岁的礼部侍郎钱谦益。此时的钱谦益新近丧偶,在友人家中见到柳如是的诗作,诗中“桃花得气美人中”的佳句让他赞叹不已,于是,经朋友引见,他得以见到名倾松江的佳人柳如是,两人泛舟同游,吟诗作赋,相谈甚欢,数月后,钱谦益以正妻之礼下聘,迎娶了二十三岁的柳如是。

柳如是的决定让松江城里的才俊们大呼不妥,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就算嫁不了陈子龙,松江不是还有大把的青年么?再者,在松江数年,柳如是的才情人尽皆知,许多名流儒士皆以与柳如是相谈交往为荣,无论作何选择,都不至于用这样青春蓬勃的生命陪伴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何况,此时的钱谦益早因排挤,远离朝政,成了一个比陈子龙更不得志的人,陈子龙至少还有等待机会的时间,钱谦益已经垂垂老矣。

然而,对于众人的不解,柳如是并不多言,她心里很清楚,纵有再多才情,终是要寻个依靠,而钱谦益,正是让自己觉得踏实可靠的人,在各种不解、嫉妒、愤恨的眼神中,柳如是与钱谦益在一艘画舫上举办了婚礼。他们的新婚之夜,前半夜,伴着宾客笑语,扰事者的瓦片石块,后半夜,则伴着暖暖烛光,依偎着促膝长谈。

对于年轻的娇妻,钱谦益十分礼遇,他带着柳如是游历山水,看尽江山美景,又见两人皆爱读书,便费重金修绛云楼,重金购书,所藏书卷能与皇室内府相比。柳如是整日留恋在书卷中,与无官一身轻的钱谦益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若时间停留在此时,生活对于柳如是还是美满的,尽管少年时经历了不堪的一段,又在青楼无奈数年,但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不就是寻个归宿么?她有疼爱自己的夫君,又有览不尽的珍贵藏书,生活惬意无比,然而,上天似乎一定要在柳如是的人生里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让这个明末女子的生命更显珍贵。

这一天的到来十分残酷,它打破了柳如是的安宁生活,李自成军攻破北京,无力回天的崇祯皇帝砍杀家眷数人后,自缢于煤山。朝廷的更替,让正直坚强的柳如是悲切不已,她主张以身殉国,而这股豪气也感染了文人钱谦益,两人在一个月夜备好酒菜,痛饮中许下同死的誓言。然而,酒醒过后,当柳如是站在荷花池畔,看着冰冷池水时,身为明朝重臣的夫君钱谦益,此时却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面露犹疑,这让她心寒至极。

“夫君,妾身与君相识数年,相守五载,今日决别而去,不同生但同死,妾生此生无憾了。”柳如是端起一旁石凳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如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只是,”钱谦益停顿了许久,才不安地说道,“今夜水凉,不如改日再来。”

“夫君?”柳如是错愕地看着钱谦益,这个她引以为傲博学多才的谦谦老者,如今满脸恐慌,若不是身后墙壁,几乎要夺路而逃了。

“老夫体弱,不堪寒凉,”钱谦益不敢正眼看柳如是。

“夫君既难舍,那妾身只有先去了。”柳如是摔下酒杯,跨步向前,就要一跃而下。

“如是,如是吾妻,”钱谦益突然伸手拽住柳如是的衣衫,“你若离去,我活着还有何意思?只要我不入仕清廷,便是为故朝守节,你我若去,家中亲眷如何安置,还有这绛云楼千万书册,难得你要将之抛尽?”

“不过是夫君不舍性命,何来守节一说,”柳如是几度欲挣开。

“我已年迈,难道你要为了未曾谋面的故朝君王,抛弃相守的丈夫家眷?国破家未亡啊。”钱谦益老泪纵横,可怜至极。

看到白发老者痛哭如婴孩,柳如是终究不忍,“罢了,我且厚颜留下性命,夫君不要忘了承诺,活着为故朝守节。”

“那是自然,不然万人知晓必定笑话。”钱谦益这才松开手。

“夫君,如是但有一言,夫君牢记,”柳如是哀戚说道,“夫君是前朝礼部侍郎,今日国亡却不追随皇帝而去,只怕将来闲言碎语,说夫君的不是,若是旁人问起,就说今日之事实乃柳如是所为,妾身苟且,保全性命,连累夫君不能守节。”

“自当牢记,”钱谦益垂着头,松了一口气。

三、叹别离

钱谦益的承诺并未兑现,就如同他当日在荷花池畔看着池水心生悔意一样,他一面答应柳如是的叮嘱,一面又对再次出仕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