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许我的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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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马湘兰——试问闲愁都几许(2)

“那也不过是分外投缘,我总比不得少年时了,从前无论是什么样的客人都能相谈甚欢,如今性子冷了些,见了不投机的便不想多说,王公子的性情你可是见识过的,温文儒雅,谈吐不凡,他花了银子原本是要来寻欢解愁的,可有时候见到我惆怅,倒会安慰我,那些客人又哪里问过我的情绪?”马湘兰这样说完,突然发现在自己的心底,王稚登竟不知不觉占了很重要的位置。

“既然难得遇到投缘的,姑娘不如试着说说吧,看看他的意思,若是也有意,倒不失为一桩美事呢。”幽兰试探地说道,“姑娘已经过了二十四,女人能有几许韶华呀,遇到合意的人就该珍惜。”

马湘兰听了幽兰的话,没有出声。这些年,她只与人讲义,却不愿谈情,其实,她未尝不想替自己争取到一份珍贵的情感,但是在秦淮河边,看尽了男子的花心与绝情,她不确定自己会被珍惜,也不确定真有好的运气。

这一日,王稚登兴冲冲前来,他在城外一处山上,寻到了一株兰草,虽不是珍贵的品种,却因为马湘兰的院中没有,而得到了马湘兰的欢心。看着他满身泥尘,捧着兰草站在门前,马湘兰的心底有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听说湘兰你善长作画,今日能否以兰为题,赠我一幅?”王稚登笑着问道。

“公子开口,自当奉送,若是入不得眼,还请公子见谅呢,”马湘兰命幽兰取来笔墨,铺陈在桌上,“我今日这兰有些简单,不过却是湘兰独创。”马湘兰说完,寥寥几笔,画就了一幅一叶兰,这其实是马湘兰最拿手的画作,只见纸上一抹斜叶,托着一朵兰花,显得兰花的气韵愈发空灵清幽。马湘兰作完画,又在兰花旁题了一首七言绝句: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画佳诗妙,湘兰果然是名不虚传啊,”王稚登在一旁看着,赞叹不已。

“我想再作一幅,那幅是公子讨要的,这副是我赠与的,”马湘兰提笔再作断崖倒垂兰,与前幅一样,也在一旁题诗一首: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马湘兰其实意有所指,第一幅是表达自己的心意,第二幅则是向王稚登解释自己的性情,她年少沦落烟花地,却并非不知自爱的女子,如今遇到良人,有心托付,不知王稚登意下如何?聪慧的王稚登何尝不明白马湘兰的意思,只是他此时入仕无望,前途茫茫,担心无法承诺马湘兰,干脆装作不解诗画真意,只欣喜地收好了两幅兰花,向马湘兰拱手道谢。

“今日带回去,定要珍藏,湘兰的画作,人如其名,大气非凡啊,”王稚登说着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马湘兰的神色稍稍黯淡了些,但是随即她又扬起笑脸,“承蒙公子看得起,都说高山流水,知音难寻,不过寥寥几笔,公子竟然如此珍惜,不枉湘兰视您为知音呢,我已让幽兰备好了酒菜,今日就为知己酣畅一回吧。”这一夜饮酒,两人比从前少了许多话语,其实是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让对方在意。

王稚登之后也来幽兰馆,只是次数不如先前频繁,马湘兰见他拒绝了自己,总觉是容貌让对方生了厌,她心中难过,却又不舍得拒其于门外,于是两人依旧同知己一般,但从此不谈嫁娶之事,连只言片语的暗示都没有了。

不久之后,王稚登得到了一个机会,被大学士赵志皋推荐去编修国史,好运降临的王稚登,顿时意气风发,准备启程北上。马湘兰为其送行,她心中悲喜交加,既为其高兴又不舍别离,王稚登此时忘形,以为能许马湘兰未来,便说了一些情意绵绵的话语,只待将来自己荣归时,带马湘兰同去。马湘兰想到上次的失落,担心自己又会空欢喜一场,并未明确答应王稚登,只是细细叮咛,期待着他早日归来。

在辞行的宴席上,马湘兰为王稚登作诗一首:酒香衣袂许追随,何时东风送客悲?溪路飞花偏细细,津亭垂柳故依依;征帆俱与行人远,失侣心随落日迟;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虽然马湘兰没有明说,但是不舍之情溢于言表。王稚登心领神会,登船离去时,心中已期盼着与马湘兰的相聚。

三、叹浮云

尽管数年来都有往来宾客酬唱,外人看似热闹不已,但是只有马湘兰自己心中最为清楚,在光鲜的外壳里,她的心依旧无所依,内心深处的寂寞难以对他人诉说。此番遇到王稚登,她才真正有了知己,虽然这知己初次回绝了自己的暗示,虽然两人渐生期望时,他又不得不远行,但是希望一直在,只要他有诚意,他日必定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于是,在王稚登离去后不久,马湘兰竟悄悄闭了幽兰馆,只在院中侍弄花草,不再与人应酬。

“自君之出矣,不共举琼扈;酒是消愁物,能消几个时?”马湘兰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院中的兰花出神,若是王公子能仕途得意,自己便也有了归宿,只是此去数月却没有半点消息,也不知他近况如何,想来心中不免慌张。

就在马湘兰思绪纷乱的时候,远在京城的王稚登,已经开始了比上一次更为艰难的入仕之路,此次进京,名为编国史,实为打杂。编史的同僚们大多是徐阶手下的文人,见了王稚登,自然排挤,一些打杂的琐碎事情,都派了给他,这让王稚登很受打击。他尽管珍惜这份难得的工作机会,却无法容忍别人对他的欺辱。在这种情形下,忍气吞声到年末,他依旧看不到任何希望,干脆收拾行装,辞了工作回故乡去。

回到江南的王稚登,总觉无颜面对殷切期盼的马湘兰,为免两人见面尴尬,他干脆把家搬到了姑苏,绝了自己与马湘兰相守一生的念头。马湘兰并不知他有此变故,守到来年仍不见王稚登回转,便四下打听,得知他在姑苏,赶紧前往。

“公子失意而归,决计不再见湘兰了吗?”马湘兰看着面前惶惶不安的王稚登,“湘兰何曾讨要过什么,不过是难逢知己,想要珍惜这番情意,如今公子却因为避见湘兰,举家迁往姑苏,莫非湘兰就那样可憎?”她气恼得掉下眼泪。

“湘兰不要误会,”见到马湘兰泣不成声,王稚登心里也十分难受,“只是当日离别,我曾有心许诺,可是你如今也看到了,我入仕无望,进京备受欺辱,想我如今已到不惑,无能为力,怕是无法与你结缘了。”

“我们如今,还需要承诺吗?”马湘兰抹了眼泪,柔声说道,“心中时时记挂便是最真切的,公子这番话,湘兰都明白了,若说从前担心公子嫌弃,今日断不会再有那样的误会,公子只是无力承诺,却非存心抛弃。”

“湘兰明白就好,我与你虽不能做夫妻,但是依旧是知己,这一世都是知己。”王稚登朗声说道。

“想我当日,等公子归来,心中急迫,几乎想要奔往京城去,”马湘兰凄然一笑,“那幽兰馆已经闭了,我也无心再作生意,公子如今归家,虽仕途不顺,身体却也安康,湘兰总算能放下心来。日后,湘兰若来姑苏探望,不知公子能否接待?”

“那是自然,你我挚友,只要你来,我定当盛情相迎。”王稚登点点头。

“今日去了,过些时日再来,”马湘兰站起身,依依不舍地看着王稚登,“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风清鸿雁飞;闻道玉门千万里,秋深何处寄寒衣。这是当日思念公子所作,今日留与公子。”她说完,翩然转身,登船而去。

马湘兰回到幽兰馆,想着自己年纪渐长,仍旧过那陪酒卖笑的生意实在为难,便不再迎客。从前往来的宾客,有仰慕她文采的,时不时会来拜访,马湘兰煮茶款待,排忧解闷,谈古论今,只是一不饮酒,二不接受邀约。每月总有几日,她会租了船去姑苏,与王稚登把酒言欢。这样的时光,一晃竟过去了三十年。

每次从姑苏回来,马湘兰都会惆怅许久,随着年岁渐老,华颜日衰,那些从前往来的宾客也不再登门。日日陪伴她的只有满院的兰草。幽兰馆自闭门谢客之后,开销用度吃紧,马湘兰遣退了厨娘和粗使的丫头,十多年前,幽兰也寻了人家嫁出去,如今身边侍奉的,只有一个在门口捡来的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对马湘兰很尊重,却处处拘谨,到如今,马湘兰便是连一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了。

每日在房中翻翻书卷,然后去院中看着小丫头浇花除草,除此便无所事事,孤独、寂寥,像毒蛇一样,整日盘旋在马湘兰的周围。终于有一天,就在她从姑苏回来不久,她竟接到了王稚登的邀约,原来,数日后,王稚登七十寿诞,他宴请了马湘兰,这个为自己付出一世真情的女子。

“钏儿,替我看看,这发髻可好?”马湘兰看着镜中,自己从前乌黑的头发已经夹杂了白丝,尽管如此,她还是将发髻高高梳起,并配上了颜色绚丽的头饰。

“好是好,不过那发簪似乎与衣裳不配呢。”钏儿虽然年纪小,但是跟着马湘兰数月,被调教得乖巧伶俐,她站在一旁看了看,“主人,不如换下那根珊瑚簪吧,改用赤金的钗子不好么?”

“那不行,换下其他都可以,了不得就重梳一个发髻,这根簪子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簪过的,怎能换下来。”马湘兰执着地握着珊瑚簪,摇了摇头。

“那,钏儿给主人重梳一个吧,”钏儿手巧,不多时,就替马湘兰重新梳好了发髻,不仅如此,她还细心地将马湘兰头上的白色用珠翠给遮掩了去。“主人这又是要启程去姑苏吗?”

“对,王先生寿辰,前去拜贺。”马湘兰嘴角带着笑,“我昨日画的画你可收好了?可是要去送人的,不能弄坏了。”

“知道,钏儿都弄妥了,主人依旧独去吗?您带着画,还要带古琴,要不钏儿陪您同去?”钏儿体贴地说道。

“不用了,我雇的船家,会帮我把东西搬上船去,到时会亲自送到王先生府上。”马湘兰站起身,侧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真是岁月催人老啊,看看,这脸上的皱纹爬得到处都是了,真是怀念三十多年前的马湘兰呢。”

翌日,马湘兰乘舟前往姑苏,她几乎费尽了自己余下的钱财,请了二十多名年轻的歌姬,浩浩荡荡前往王稚登的寿宴。在宾客云集的寿宴上,马湘兰重亮歌喉,为相识三十多年的知己高歌一曲,席位上的王稚登老泪纵横,宴席散后,王稚登挽留马湘兰,两人在姑苏游历山水,度过了最美满的两个月。

这两个月是已到暮年的马湘兰没有想到的,也是古稀之年的王稚登唯一能给予的。他们到此时已没有了年轻人的甜言蜜语,甚至没有了相守数年发自肺腑的山盟海誓,他们只是挽着手,静静欣赏着姑苏的美景。两个月后,马湘兰带着眷恋离开姑苏,在离岸的船上,她回眸看着王稚登,满心不舍,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机会能往返于金陵与姑苏,她不知道这张相识三十多年的面孔,还有多少次能见到。

马湘兰回到金陵,一病不起,她在为王稚登置办寿宴的安排中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此时的她,已不是当年虽然瘦弱却精力充沛的马湘兰,她只是幽兰馆里与花草为伴的老妪。

“钏儿,你去院中,把我最最喜爱的兰草搬来厅堂。”马湘兰有些艰难地吩咐,她觉得心闷气荒,这种感觉从来不曾有过,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这让她觉得分外难过,她还不曾来得及告诉王稚登,她或许就要离去。

钏儿虽然不解,仍旧依言行事,就在钏儿,忙碌的时候,马湘兰自去房中沐浴更衣,换上自己平日最爱的衣裳首饰。然后下楼端坐在幽兰馆的厅堂中。

“主人,您觉得不舒服么?”钏儿办完了兰草,看到马湘兰的脸色,她心中惊惶,“钏儿去请大夫吧,您脸色并不好。”

“不用了,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钏儿,我枕下有些首饰,你拿去度日,从今往后,我再不能和你一道生活了。”马湘兰笑了笑,“你日后不要如我一般生活,学幽兰一样,找个寻常人家嫁了,苦守一世,并没有什么意思?”

“主人,”钏儿握着马湘兰的手哭喊,“钏儿不舍得您。”

“人,固有一死的,不要难过,只是可惜我不能再见他了,但愿来世,老天不要再用这样的情缘来折磨我。我多想弃了他,寻别的男子,可是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不舍,老天爷或许是欺了我心软,要用这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的情分来让我伤神。”马湘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闭上眼睛。

五十七岁的马湘兰在幽兰馆的厅堂中离开了人世,陪伴她的,除了不停哭泣的小丫头钏儿,只有满室吐芳的兰草。她为自己爱的人付出了一生的真情,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即便如此,她依旧痴痴苦守,用落寞和凄怆填补生命的缺憾。幽兰馆的小院中,这个失去主人的午后,数盆兰草在冷风中摆动,院中灰白的墙壁上满是斑驳的痕迹。但愿此时的姑苏,会有一段清曲,在古稀的王稚登耳边感叹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