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木匠的婆姨,腆着大肚子,喊了三天三夜。
从巴音嘎楞窜到秦岭的黄毛风,刮了三天三夜。
这场风刮得邪乎,邪乎得像塬上饥饿的狼群。一阵阵声嘶力竭,不屈不挠,呼天抢地地驱散飞禽走兽。那些孤独的树木被拦腰折断,光秃着树杆像断臂的老人。沙棘灌木被连根拔起,打滚似的蹿向远方。那些碱草,蒿草,早被刮得无影无踪。
谢家茆那旮嗒,栏里的猪,圈里的羊,被吹得七零八落。只有那条忠诚的狗--谢家的牧羊犬虎子没走,在村口的磨盘下,没精打采地趴着。
风稍稍小了些,虎子便纵身一跃,飞跑过村头塬边的山冈。
它躜进屋来,摆摆头上的灰尘。
目光就端端地射在女主人身上。
虎子是一条母狗,当过姑娘,做过新娘。打从去年开始做母亲,产过五只狗崽,天天价汪汪着。它深知初做母亲的幸福与痛楚。
此时此刻它望着正在呻吟着的产妇,不停地转动着黄缎子一般光洁的脖子,眼中流出的是喜悦,还是忧愁?
凉嗖嗖的风忽忽悠悠停了,太阳被打磨得让人眩晕。
歇息的风,给产妇带来宁静和气力,当产妇再次一声哀嚎,婴儿便出生了,像是"扑哧"一声掉出来似的。大胖小子,整整九斤。
那剪断脐带时的哭声,哭得那个烈呀,哇哇--的。谁知道,小东西竟睁眼一瞥--像打飞眼儿!乖乖里格隆。
木囊的谢木匠被吓得一阵激灵。怪物,咳怪物。
把这娃扔掉算球子了,谢木匠像是在询问。揣着娃儿的婆姨并没有听清。充足的奶水,
滋得木匠满头满脸白花花的,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背,又将嘴唇舔了舔。
他用手左一把,右一把的擦,直擦得奶香四溢,热气腾腾。
婴儿吮吸着属于他的一对硕奶,微闭着眼睛笑了。这一笑,就教人好一阵子心疼哪。
三天后,木匠悄悄地趁婆姨熟睡之际,将婴儿用一块绒布裹了,走向山冈。他杵溜杵
溜把婴儿放在草丛里,觉得不美;又将娃儿搁在石碾边,顿时生出些许凄惶。牧羊犬虎子悄没声息地尾随其身后,看着木匠把儿子最后放在了骆驼岭上。
木匠婆姨醒来,满炕地抓挠,不见儿子,便丢魂似的寻找。当确认自家汉子弃婴,便哭得死去活来,捶胸顿足,疯了似的。她用双手撕扯着狠心肠的男人,又用头把木匠的胸膛,撞得山响。
谢木匠说:"算了,不要嚎了,再生就是嘛,哭啊,嚎啊,也不顶球用,这阵儿不定被啥野物叨走啰!嗯?哭,还哭!都尿裤子了,老子让你再哭!?"
木匠婆姨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接生的马家婆婆闯进屋来,木匠婆姨已是欲哭无泪。
太阳滑到地平线上,掉进沙河子里去了。
也是凄凉凉的。那塬,那坡,那山,那水。
一时间,梁上出现了一条黑影。那黑影匆匆逼近,竟像一只窜进庄户祸害牲畜的狼,从虎子常常进出的门洞进屋。哎嘿,是一条狗!嘴里叼着什么?
木匠细看,认出自家的牧羊犬--虎子,嘴里叼的正是包裹婴儿的绒布。
木匠婆姨喊道:"虎子虎子!"
虎子摇摇尾巴,将口中的物件放在炕头,原来是这家的新生儿。小家伙捏着拳头,还在美美地睡觉哪。
扔掉的孩子,被虎子又捡了回来,这孩子,就是狗子。爹妈给取的名字就叫谢狗子,意在感谢虎子的救命之恩,谢谢狗子啊。
打那以后,塬上出现了一片奇观。
这奇观出现在每个傍晚。狗子和虎子在一块儿玩耍,搂着,抱着,在沙滩上打闹。虎子欢快地又蹦又跳。狗子总被虎子一屁股撅倒在沙滩地脚,虎子总让狗子吓的飞跑。
末了,谢狗子便是一嘴的狗毛,虎子嘴里叼着谢狗子的小鸡鸡儿。
又过了三年,狗子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放羊娃了。谢狗子会放羊时,脚下又添了个妹,瘦尕尕的姑娘。谢家的光景更难了,谢狗子还是疯来疯去地光屁股逛荡。
小妮子一岁时,谢木匠的婆姨才给取了个名儿,名字雅了许多,叫香香,芳名谢香香。香香,香香,真的很香。
西伯里亚的飓风说到就到,随后即涌来彻骨的寒流。这一年,谢家的牲畜全被饿死冻死,农田颗粒未收,谢木匠一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了。狗子自制了一支弹弓叉子,靶子练习得很有些准头,晚上便拎回来两只沙兔炖汤。。
此前,他已经点燃红柳根,烤熟一只鸹垃鸡,吃得那才叫香呢。
又过了些年,狗子十岁了,长得比他爹还威猛。可在人比黄花瘦的灾年,咋折腾,球,还是个穷。
这天,他娘把羊皮囊里最后一滴水倒入儿子口中,用皮囊口润了自己干裂的嘴唇,饥呀,渴呀,便一头子倒在了骆驼刺丛。
秦岭的润雨不惹事米脂婆姨,那凌乱的发辫,像芨芨草似的;女子谢香香才更加可怜呢,在山茆茆根儿阴凉处卧在一簇胖姑娘草上,顿时被沙尘埋得快看不到人影了。
牧羊犬虎子从远处跑回来,一路跑来,嘴里叼着远行者叮咚的驼铃。
为首的骆驼客是一个尕小伙,人们叫他骆驼刘;虎子一路引着骆驼刘,谢木匠一家这才得救。骆驼客中有人吹羌笛,羌笛问杨柳:春风何时渡。
谢木匠对骆驼刘说:"好人行行善吧,把我这、这俩娃儿带走,带出去放生,给条活路啊。"说完一步一叩头,颤巍巍地,挽着婆姨踏上行乞要饭的路。
谢木匠打发一双儿女跟这个骆驼队走了,便和婆姨倒在黄沙梁跟儿,再没有气力迈步。风又一阵阵刮过,那远行的驼铃声,便消失在沙海深处。
在沙谷地里这对丢下孩子的夫妇,渐渐被骤起的沙尘暴埋没。
风,呼呼的。驼队朝南边方向奔去,却带不走塬上辈辈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