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亮村绝非独此一例,像这种面对美景与天籁,却只能在弹丸之地讨生活的村庄,在南太行山中还有很多。与郭亮相邻的丹分,甚至比郭亮还要偏僻——它与山西,已经只隔了一条仅仅几十米宽的深谷。而它的得名,据说就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河南和山西的分界线。对面的山西鸡犬之声相闻,两个人甚至可以隔着山沟大声拉家常,但要想走到对面的人家,至少也要花上半天工夫。此外,像薄壁下属的平甸和潭头,它们的状况也和郭亮村相差无几,都是被群峰拱到了1000多米的高度,仅有一条只能称为毛坯路的山路与外界相接。交通条件相对好一些的要算水磨,这个村庄坐落在800米左右的山坳里,一条清澈的溪流叮叮咚咚地从深山里流出来,绕着村子划了道弧线,很多年前,这里就修建有磨面的水磨,村庄也由此得名。但即便是水磨,从这里到县城,在公路修建之前,也得步行一天的时间。
既然交通如此不便,为什么还要苦苦守在山上呢?这是很自然就容易生发的疑问。宋保群的回答是,穷归山,富归川。意思是自古以来,平原大坝都是有钱人才能买田置地,穷人只有走进山里,在相对贫困的地方才能讨生活。河南自古以来为中原之地,人口众多,平原虽然富庶,但要想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也绝非易事。因此,随着平原上人口的激增,一些人开始走向太行山,走向边地。这些人,大多都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民。考察郭亮村的移民史,村民们的先辈有从山西迁来的,有从河北迁来的,但更多则是从河南的安阳、林州、洛阳、鹤壁等地迁徙而来的。
在安土重迁的农业中国,这些离乡背井的人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同样有它的优势:第一是可以开荒种地,虽然土地贫瘠,到处都是坚硬如铁的石头,但依凭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那份勤劳,总算还能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以平甸村为例,当地的耕地虽然东一块西一块地挂在山上,但粮食总算能基本自给自足。第二是附近的山上到处都有各种野果和木耳、决明子、连翘等药材和山货——在前往丹分的路上,我看到路边的林子里,到处都生长着当地人称为地衣的一种食用菌——只要人勤快,就不怕混不饱肚子。第三是多年以来,由于山高路险,这里属于行政管理的真空地带,山民们可以不交任何赋税,而且,战乱年代,这里就是天然的世外桃源。据说,当年日本军侵入中国后,驻辉县的日军派了几个日本兵,他们气喘吁吁地从天梯爬上了郭亮村,四处看了看,烧了一座房子之后就回了县城,从此再也没来过。他们肯定有理由认为,如此闭塞的地方不值得占领。不过,那以后的日子,郭亮村以及南太行山里的人开始害怕天上的飞机,他们连鲜艳的衣服也不敢穿,怕引来“老日”飞机的轰炸——老日,那是南太行人对日本人略带调侃的称谓。
愚公们创造的奇迹
很多人都记得那个著名的寓言:愚公移山。愚公面对阻挡在家门口的太行王屋二山,带着子孙们,打算把这两座山挖掉。这个故事,既说明了河南人性格中的倔犟与隐忍,也说明了豫西太行山区生活的艰难。今天,愚公的故事,在南太行山,有一个真实的版本,那就是当代愚公们创造的奇迹:郭亮洞。
在郭亮人的心中,申明信是一个类似于半神的人物。人们在说起这个已经去世了20多年的老人时,仍然充满了崇敬和迷恋。这种崇敬和迷恋,来自于他带领郭亮人,在绝壁上开凿了如今小有名气的郭亮洞——它乃是郭亮村通往外面世界的天路。
申明信是当年郭亮村的最高首长:村党支部书记。这个当时刚过不惑的河南汉子,苦于郭亮村艰难的交通,发誓要干一件前人想干却没能干的事情。他于1972年农历二月初二,也就是龙抬头那天,开始了这件类似于愚公移山的工作:他要在亿万年前地壳变迁形成的绝壁上,打一个洞,以便修建一条从郭亮村通往外面的公路。这是一次既没有国家拨款,甚至连正规的勘测工作也没有进行的民间行为。此前,申明信曾找到辉县的一个资深工程师,希望他为这条路作勘测。但这个工程师表示,他没办法勘测,因为那是长达1公里,高达300米的绝壁,他没法作业。没有勘测,“申明信们”只能采用土办法,那就是靠眼力,靠感觉。地方太小,没法作业,只能用绳子绑住身子,从山顶悬到半空。这项艰难的工作从开工到结束,一直保持着13个人的队伍,那是由于地方太小,人多了容不下身。13个人中,12个人打洞修路,一个人送水做饭。全村的几十名青壮年,几乎都先后轮流参加过这项工作。
宋保群当时还是个小伙子,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自然被安排在了前面。宋保群记得,没有上面的批文,村上无法买到炸药,就只能因陋就简,用硝胺和木屑土法自制。自制的炸药虽然成本低,不需批文,但威力小,有时候几炮炸下来,坚硬的花岗石山体只是裂开了几道细小的缝隙。后来,郭亮村的“愚公们”大约是感动了有关方面,购买炸药的批文终于下来了,村里却没钱买。申明信当即决定,卖掉村里的山羊。在前后5年时间里,为了修这条路,郭亮村卖掉了2000多只山羊,山羊卖完了,开始砍伐村里所有能砍的大树——这些大树都被锯成木板,以便从天梯上背出山去换钱。甚至,为了挣来修路的钱,村里的男女老少,分期分批到临近的山西为几个村植树造林。宋保群回忆,当时的小米8分钱1斤,大米2角钱1斤,而为了修这条路,村里一共花费了380000元。
今年68岁的申富贵做了一辈子石匠。修路时,石匠就算是高级技术人才了。这就意味着,白天,他和其他人一起打洞修路;晚上,他还要负责为钢钎淬火。石头太硬,刚淬过火的钢钎要不了两天,就被岩石弄得又钝又平。他得拉着风箱,把这些钢钎重新修整锐利。后来有人统计过,为了修这条路,郭亮村一共消耗掉了钢钎12吨,八磅铁锤4000把。在申富贵的记忆中,最深刻的莫过于王怀堂的死。王怀堂和他一样,也是石匠,两个人曾长期一起夜晚加班给钢钎淬火。申富贵说,王怀堂死时只有30来岁,是生产队的队长,家里有老婆和一个女儿。那天,王怀堂在刚凿出来的一个洞里,把一方很大的石头往沟里推,谁知由于用力过猛,他也跟着石头摔进了山沟。惊呆了的人们从远处绕行下山,花了两天时间,才找到王怀堂的尸体:他的头已经在锐利的山石上碰掉了,石头上还有残留的脑浆和血迹,手和腿也都断了,全身软得像一团棉花,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个血肉模糊的肉丸。王怀堂的尸体被艰难地运送回村时,全村男女老少无不痛哭流涕。村里人轮流为王怀堂守了三天三夜的灵,修路工程也不得不中断下来。一个月后,在全村人悲戚的注视下,申明信再次带着队伍走进了工地,南太行山的这个角落,又一次响起了炸药的轰隆声和钢钎击打岩石的叮当声……
1977年,一个长1200多米,宽5米的隧洞正式完工,洞被命名为郭亮洞。从此,郭亮村人也结束了经由天梯通往外界的千年历史。郭亮洞通车后,有关方面被这种愚公精神所感动,奖励了郭亮村一台“大解放”。申明信把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组织起来,用这辆大卡车把他们送到新乡和郑州观光。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山的老太太看惯了太行山里被山峰和森林分割的天空,乃至于对平原上的天空感到十分新奇,她拉住申明信的手问:“这城里的天怎么就比我们郭亮村的天更宽大呀?”
正在改变的古村庄
事实上,南太行山宁静的生活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不论是郭亮还是丹分,或者是平甸、潭头,南太行山腹地的这些古村庄都在时间的长河里变脸。以郭亮村为例,郭亮洞已成为辉县乃至新乡市最有名的地方,这大约是当年那些艰难打洞的人们没有预想到的。正如蚕儿吐丝之时,没有预想到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一样。今天的郭亮村已经因为旅游开发而小有名气,再加上以谢晋为代表的一大批导演纷纷选中郭亮村作为拍摄基地,以及不少高校的艺术专业把这里作为写生基地,这个沉寂多年的小村庄逐渐变得人脉十足。春天是郭亮村最美的时节,村庄内外,到处都可以看到面对山峰、古树和民居写生的学生。
郭亮村人的生活也因为这种改变而改变。宋保群早已不当支书了,他现在的工作是给前来观光的人当导游,虽然他的普通话艰涩难懂,但他却比景区的导游更了解郭亮村,更能如数家珍地说出这个村庄的前尘往事,因为他本身就是郭亮村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宋保群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开了家家庭旅馆,还到辉县读过烹饪学校,用宋保群的话说,他的儿子乃是万仙山第一厨。二儿子原本在纱厂当工人,后来则成为郭亮村及周边地区第一个买车跑营运的运输老板。
谢晋拍《清凉寺的钟声》时,曾在李章锁家里住过两个月。现在,李章锁也开设了一家家庭旅馆,而谢晋“故居”则是最好的宣传。他的家位于村子靠后的一侧,面积不大,却整齐干净,院子的墙上,高挂着谢晋和另外几个曾在他家住过的影视明星的大幅照片。用李章锁的话说,来的大多是回头客。遇到学生写生时候,他那个小小的院子里,顿时到处都跳跃着青春的面孔。
申富贵没有儿女,和老伴相濡以沫。他没有开旅馆或餐馆,而是在景区当清洁工。每天早晨,他8点钟上班,负责清扫长约4公里的山路。鉴于他负责的路段地势较高,每月要比其他清洁工多50元钱,这样,他每月能挣350元。当年带领大家修路的申明信的二儿子,也是申富贵的同事,他负责停车场旁的公共厕所。我没能见到申明信的二儿子,据说他到山下办事去了。现在,到山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再像他的父辈那样,去一趟50公里外的辉县县城就是出远门,得提前好些天就作准备。
至于王怀堂的老婆和女儿,村民们说,王怀堂死后不久,他的老婆就悄悄离开了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山村,撇下一个只有3岁的女儿。后来,村里出面养大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如今,这孩子也是30多岁的人了,早在十年前就嫁到了山外。她几乎不再回郭亮村。也许,对她来说,这座南太行深处的山村,掩盖的不仅是鸟啼花开、云卷云舒,更多的,仍旧是童年的辛酸与无助。
历史上,由于太行山的重峦叠嶂,阻挡了山西与河南、河北之间的交通,但就在太行山的千山万壑中,自古以来,就有8条被称为“太行八陉”的隐秘通道。这些古老的通道,最早的始建于春秋时期,它们大多穿行在太行山的山谷和山塬上。考察太行八陉途经的村镇,那都是一些历史悠久的古村古镇,与它们相比,郭亮村同样是有着漫长的历史记忆,但当太行八陉上的那些村镇已经随着交通路线的变更而衰败或成为遗址时,郭亮村还保留了一份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本真。尽管今天的郭亮已成为一个地区性旅游热点,但在表面的风光与热闹之外,它的本质并没有根本改变,它还是一个挂在悬崖上的村庄。在走马观花的游人看不到的村民的生活深处,山里的岁月寂静无边。
如今的郭亮洞已成为南太行山中与自然风景相得益彰的人文风景。当我们得出“太行山把最美的一段留给了河南”的判断时,其实,为这一判断提供论据的,不仅是山水的滋养,更是这里的山水养育的人,和他们带给我们的感动。南太行山的主体部分在安阳和新乡,尤其是新乡下辖的辉县。辉县人习惯把南太行山中的几个乡镇称做盘上,相应的,平原就是盘下了。当我们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离开南太行山时,一路仍是不倦的春花与鸟啼,它们是南太行山里每一个春天都必须登台亮相的主角。峰回路转,当汽车驶出重峦叠嶂的大山,我们已经从盘上来到了盘下。回头望去,西边的地平线上,一脉青山迢遥奔向远方,那就是南太行山,在那里,有一些让我感动的风景生生不息:那里的风与花,山与水,人和事……
横山,隐者的高地
距今约2020年前的东汉成帝年间,一代大儒严君平结束了在成都的卖卜生涯。他打算寻找一片安详宁静的田园,以便打发生命的晚年。此前的二三十年里,严君平一直生活在成都,为人预言人生的福祸前途。每天,只要挣到了相当于最低生活标准的100钱之后,他就会收拾起算卦的摊子,回到家中读书。多年来,就像一个执著的水手想要寻找远方的地平线一样,他在《老子》这部只有5000言的中国第一奇书中执著地寻找属于他的思想,他的精神。
严君平考察了川西的若干村庄和城镇,最终,他把晚年的隐居之地选择在了距成都30余公里的郫县新胜镇横山。如果说严君平是历代经学家中的异数,那么横山则是成都平原这块丰沛之地的奇迹:由岷江和沱江冲积而成的成都平原,除了周围有一些山峰外,平原内几乎全都一马平川。但就在这片富饶平原的西北角,在郫县新胜镇境内,却有一块突如其来的高地横卧在平原之上。那就是横山,一片面积达6000多亩,高出平原20-30米的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