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盐田村采访,我们还见到一位姓詹的村民。据他讲,小时候曾见过奶奶制盐:每年春节过后,海南儋州一带天气开始变得干热。这时候,他的奶奶就要从海边捡拾一种被称为盐皮的泥块。这些泥块和普通泥块不同,只分布在离海比较近的滩涂上,错落有致,有些像干裂后的土地。詹奶奶把这些捡拾回来的盐皮打散,敲碎,细致地放在铺有稻草的箩筐里,再舀来清水,缓缓浇入箩筐。清水从细碎的盐皮缝隙间流过,慢慢钻出箩筐,流进箩筐下面的木盆。如此反复几次,詹奶奶再把木盆里的水倒进大锅,放到灶上煎熬。等到锅里的水都化为一缕缕湿润的热气,锅底就会粘附着一些灰白色的盐粒。据詹某回忆,30年前,在他老家海南乐东地区,当地的农民和渔民就是用这种方法解决食盐问题的。他还说,有时候盐熬得多,自己家里吃不完,就等着雅加大岭深处的黎族人背着各种山货出来以物易物。
看上去詹奶奶的制盐法似乎和前面所述的三种制盐法不同,但究其实质,仍然属于煮海为盐的范畴。只不过,大多数地方的人煮的是直接从海里盛来的水,而詹奶奶煮的则是清洗过盐皮的水。
谭老汉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以盐田村为中心的半径不到20公里的小地方,一生中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儋县县城,也就是苏东坡时代的儋州。他既对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盐农生活感到满足,同时也对祖先当年如何来到这个远在天涯海角的地方感到好奇——如同盐田村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谭老汉对盐田村的历史了如指掌。一旦回顾历史,他们常挂在嘴边的是一个祖先的名讳,这个祖先的名讳给他们带来了无边的景仰、骄傲和想象。祖先名叫谭正德。谭老汉说,整个盐田村里姓谭的男女老少,都是老祖宗谭正德的血脉。通过谭老汉的讲述和当地的方志,我们大致可以还原出当年的情景:那是1200年前,用谭老汉的话说:“那时候,有个国家叫唐朝。”的确也正是李唐王朝时期,与洋浦相隔千山万水的福建莆田,有一个叫谭正德的青年。有一种说法是,谭正德曾经看到过一次海市蜃楼,他看到在家乡的西南边,有一片更肥美的土地。这个青年坚信他看到的就是真实的景象,于是他带着一群不甘寂寞的年轻人远涉重洋,来到孤悬海外的海南岛,来到当时还布满烟瘴疠气的儋州。在今天的洋浦盐田村外的海湾,他们惊奇地看到一些高高低低的坚硬岩石伫立在海滩上。每当大潮涌来,岩石就隐身于潮水中。大潮退去,随着太阳的暴晒,岩石上竟然结晶出灰白的盐粒。至此,我们可以推断的是,欣喜若狂的谭正德相信他真正找到了曾经看到过的那片海市蜃楼中的福地。从此,当中国的其他地方都还在用烧煮方式熬制海盐时,在偏居一隅、差不多被中原人视为蛮荒之地的海南洋浦,更为先进的日晒制盐却落地生根。
谭老汉们津津乐道的故事还没完。明朝永乐年间——自称一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的谭老汉自然不知道永乐是什么,只记得是姓朱的人当皇帝那阵子,中国的制盐工艺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从那时起,沿海中国人告别了猛火长燃的盐灶,改为修建盐田,变蒸煮为日晒。当日晒制盐作为一种先进技术在全国推广,洋浦盐田村的日晒制盐已悄无声息地运作了6个多世纪。据说,为了褒奖开创日晒制盐法的盐田村人,清朝乾隆皇帝曾御笔书写了“正德乡”三个字赐给盐田村。鉴于这一缘故,在1949年以前的漫长纪年里,盐田村一直叫正德村。
正在落幕的古老技艺
第二天,阳光和海南夏季里的其他日子一样灿烂,挂在椰子树上的太阳如同一张喜出望外的大红脸。一大早,我们再次来到盐田村外的海滩,在那里,终于看到了昨夜在月光下遥遥晃过一眼的盐槽,也就是当年还风华正茂的谭正德跨海而来看到过的那些岩石。原来,所谓盐槽其实都是一种火山岩。这些石头散布在海滩上,像是一队刚刚被登陆舰运送而来,正在抢攻滩头阵地的重装士兵。时光回溯到唐朝,福建青年谭正德当初就是在看到这些火山岩被潮汐淹没、日光暴晒之后,上面留下了白生生的盐粒,从而顺理成章地发明了日晒制盐。谭正德的天才在于,对原始的石头进行了加工:他削掉了石头们的上半部,在石头顶部除四周留出凸边外,再把中间打磨平滑,做成石槽形状,这些槽的深度以一天能晒干槽里的水为宜。于是,多年以后,在洋浦半岛的海边,便留下了一个个石磨盘一样的盐槽。据统计,这片盐田占地750亩,盐槽多达7300多个。
那些经过第一二道工序粗加工后的浓度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卤水,接下来就被盛进一个挨一个的盐槽。中国最南方的太阳是靠近赤道的太阳,是很具热量的太阳,在极为强烈的日光暴晒下,盐槽里的水不疾不徐地蒸发了。当水分完全消失,盐槽里就剩下灰白色的盐巴。傍晚时分,盐田村的盐农们开始收获:用一种叫刮盐板的工具把盐槽里的盐细心地刮下来,放进随身携带的竹筐。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三五次,当家里的盐积累到一定数量,除留下自家食用的,其他的就可以运到集市上出售了。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日晒制盐乃是先进技术,依靠永不枯竭的阳光和海水,再加上盐工们强壮的身体和不知疲倦的耐力,大量食盐就从这潮涨潮落的海滩上生产出来。盐的生产显然也给谭氏家族带来了丰厚的利润,附近那些依靠出海或是耕地为生的渔民和农民,无不对他们抱有一份艳羡。北宋时期,谭氏家族在盐田村里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宗祠——在流淌着谭正德血脉的谭氏家族,祖先们甚至定下了盐田盐槽只能租不能卖和晒盐技术传男不传女的家训。从这些举措足以看出,洋浦盐田曾有过它如鱼得水的锦瑟年华。
海滩上林立的火山岩质的盐槽和附近的盐田,分属于不同的家庭。历史上,有的家庭多一些,有的家庭相对少一些。也就是说,盐田盐槽是世袭的,是祖辈留下的产业,一代接一代地继承。上世纪50年代土改后,盐田盐槽一度收为集体所有,30年后,中国农村实行土地责任制,盐田盐槽又平均分给原来的盐农。因为是平均分配,盐田村有盐田盐槽的40多户村民,每家拥有盐槽140个左右。像我们采访的谭老汉,他家有144口盐槽。夏季是产盐的黄金季节,一天能出产食盐150斤。如果满打满算的话,每户每年盐业收入可以达到1.3万元左右。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理论数据,因为晒盐不仅要靠天吃饭,还需要超强度的劳动,而这种日复一日的超强度劳动,常常令更年轻的一代盐田村人望而生畏。以谭老汉一家为例,他的儿子们对晒盐的辛劳早就苦不堪言——他们宁肯到海口或三亚打工,也绝不愿再像祖辈那样守着这些源自中古时代的盐槽含辛茹苦。因此,在盐田村,除了几家晒盐大户,一般人家更倚重土地和外出打工,盐业收入只是副业之一。
此外,盐田村的日晒制盐还面临另一种尴尬,那就是当全国都在强行推广加碘食盐时,盐田村出产的食盐却是无碘盐。再加上产量小(年总产量在500吨左右),因此既没有也无法纳入国家的统购统销计划,属于“私盐”性质。据谭老汉回忆,1949年以前,村里有50多户人家依靠晒盐为生,在邻近的马井镇还设有盐庄。那时候,盐田村的食盐除了满足本地所需,还被盐贩们跨海远销到广东廉江一带。而今天,当交通变得四通八达,正规厂家生产的食盐无处不在,作为我国最早采用日晒制盐方式生产了1200年的古盐场,盐田村食盐的生产量和销量都在急剧减少。一句话,它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越来越限制在一个极其狭小的范围之内。
谭老汉承认盐田村日晒制盐的没落,但这个倔犟的老汉颇有几分不服气,他说,“那些工厂里生产的盐,哪有我们这里晒出来的盐好?”谭老汉如数家珍,一一举例说明盐田村的盐如何优秀:其一,用盐田村的盐制作的盐食品,味道最正宗;其二,贮藏一两年的老盐,具有清热退火、清毒散淤的药用功效;谭老汉甚至言之凿凿地说,苏东坡当年贬到儋州,就是用盐田村的老盐治好了脚气。
但不管谭老汉情愿还是不情愿,盐田村的日晒制盐无疑正在面临最大的困境。或许我们可以推断,它存续了1200多年的历史,很可能就会在不远的将来画上休止符——纵然还有所保留,也不过是为了吸引游客眼球的民俗表演。
万事万物一旦落入时空的经纬,就决定了它的生存时限,不管曾经多么辉煌,多么惹人怜爱。据说,当地政府已经有把盐田村的日晒制盐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打算,这倒不失为一个良好想法。至少,它可以让那些已经使用了1200多年的火山岩,继续盛满南中国的海水,在南中国骄阳的炙烤下,生产出曾经被耶稣引喻过的那种神奇而普通的物质:盐。
就像不知道张若虚一样,谭老汉也不知道非遗。他只知道,趁着还有零星的游人到访,趁着偶尔还有游人买走几袋盐,他就得在每一个初一和十五,在最大的潮汐到来之前,一如既往地完成必须完成的工作。越过谭老汉躬下身子挥舞钉耙的剪影,我似乎看到了一群来自唐朝的汉子,虽然相隔了1200年,但他们彼此的姿势和汗水,依然如此酷似。
(此文与杨沫合作)
构皮纸:唐朝工艺的时尚再生
李晓勇(化名)决定参加比赛。他相信凭自己祖传的手艺一定能夺冠。这是一次由贵州省丹寨县有关方面举办的民间工艺大赛,大赛几乎涵盖了自古以来丹寨县民间工艺的方方面面:从制作鸟笼到雕刻,从制作木梳到制作门神。来自全县的艺人们将各显神通,在由县领导和各界民众组成的评委面前,展示自己的看家本领。李晓勇对拿到名次深信不疑,因为他明白,自己参赛的项目既有着悠久的历史,也有着广泛的现实基础。
李晓勇将要参赛的项目是手工制作构皮纸。在丹寨县,构皮纸的制作并非什么独家秘籍,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家喻户晓的大路货。李晓勇说,他们家族在丹寨县石桥村已经居住了好几代,而制作构皮纸的手艺,也如同接力棒一样,一代又一代地薪火相传。石桥村是一个有200多户居民的苗族村落,其中像李晓勇一样从事构皮纸制作的,就有将近50家。在村外一个叫大岩角的地方,每年春节,村民们都要举行一个隆重的祭祀仪式。被祭祀的对象在中国家喻户晓,那就是发明造纸术的东汉人蔡伦。石桥人口耳相传的一个说法是,他们制作构皮纸的手艺就源自这位将近2000年前的古人。历史事实与石桥人的传说略有出入:构皮纸的确是一种由来已久的纸张制作方法。据可靠记载表明,在唐朝,构皮纸的制作就已经成型。因此,如果我们把构皮纸称做唐朝飘来的暗香,并不是一种夸张,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构皮纸得名于制作这种纸的原料:构皮麻。构皮麻是当地的俗名,它的学名叫楮树。在权威的《古代汉语辞典》里,对楮的解释有以下几层意思:其一,树名,树皮可造纸。其二,纸的代称。其三,纸币的代称。可见无论哪层意思,都和这种丹寨一带漫山遍野生长的植物能够用做造纸原料的特点密切相关。
李晓勇10多岁时跟着父亲学习造纸,从打下手帮忙开始,到几年后独立操作,经他之手制作出的构皮纸,早就不可计数。对于构皮纸的整个制作过程,他自然烂熟于胸。因此,在接受我的采访时,李晓勇侃侃而谈,一边谈,一边不时指点着家里和造纸有关的工具和实物。从山岭之上郁郁葱葱的楮树,到一张张充满民族风情的构皮纸,得经过相当繁复的10多道工序,择其要,可以分为以下几个步骤:
第一步是备料。从山上砍回构皮麻之后,把树干放在火上来回烤10来分钟,树干受热后,从根部用力拉扯,构皮麻的树皮就会完整地脱落下来,这就是制作构皮纸必不可少的原料。以前,李晓勇都是自己到山上去砍树并取料,但这几年基本都是到镇上去买。在石桥一带,一些住在山上的村民会利用农闲时间砍伐构皮麻后向李晓勇这样的造纸户出售。他们是构皮纸这道产业链上的上游环节。树皮取下来后,捆绑成几公斤一扎,浸泡在河水里,以便让原料脱去胶质。浸泡的时间根据时令而有所不同,一般来说,夏季泡两三天,冬季要长一些,七八天左右。树皮泡净取出,先滤干水分,再把它们一层一层地整齐码放在甑子里,每码一层,都要加入适量的石灰并压紧。整个甑子全部放满后,上面要用塑料布密封。
第二步是煮料。煮料一般都是在村子外面的空地上进行。煮料之前,先用石头砌一个巨大的石灶,石灶上安置一口直径半米以上的大锅,锅上安放木桶。每只木桶能容纳几百公斤树皮。从甑子里取出来的树皮放进木桶后,石灶下面架起柴火,要蒸煮一天一夜。因此每到煮料时节,石桥村外的河滩上,一人高的木桶此起彼伏,石灶里烟火弥漫,空气中游动着构皮麻被蒸煮后散发出来的青涩味儿。蒸煮之后,用铁钩把热气腾腾的树皮从木桶里捞出来放进河水,让河水冲掉上面的石灰;之后,再摊放在空地上。黔南的阳光炽热明亮,可以起到天然的漂白作用。需要说明的是,煮料这一环节一般要进行两次,其目的就是使构皮麻的颜色尽量白皙,所含杂质尽量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