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8点钟，全北京的人都在路上。
周漫舟在人挤人的地铁里，却感到格外孤独。她羡慕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是打着电话远程遥控南极贩白熊业务的假大款。也不知道是因为没吃饭血糖偏低，还是没睡好心情暴躁，周漫舟此刻感到一股巨大的委屈挟裹着咸咸的泪水向自己袭来。她丢人地在公共场所默默哭了起来，虽然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委屈，但并没有人表示更多的关心。一个年轻的姑娘递给周漫舟一片纸巾，人群依然像一片涌动的潮水，在每一站上下间爆发起落的喧嚣。
到公司时，其他同事还没有来，周漫舟趴在自己的座位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自己隔断后面两个同事聊天的声音吵醒了。人对于提到自己的事情总会分外敏感，比如这时，周漫舟朦胧听见一个同事向另一个同事说起那位“新来的大姐”命那么好，没几天就从翻译部门借调出去，听说还在发布会上立了功；被叫做“新来的大姐”也就算了，另一个同事继而笑笑说周漫舟是某位高管的亲戚；被误以为“某位高管的亲戚”也就算了，两个同事继续讨论得出最终的结果是，魏然这么多年不结婚是因为喜欢女人，没准喜欢的就是周漫舟。
听到这里，周漫舟的脸“腾”地一下从脖颈红到头发，她想站起来跟隔断另一面没发现自己存在的两个同事理论一下，但热血沸腾后，还是决定认怂了。人言可畏，即便是当场揭穿又能如何？
“漫舟，你怎么还在这，没收到公司邮件么？你正式调到我们组去做媒介代表了！”
也许是上班后发现周漫舟没有到任，魏然特意到翻译部来找周漫舟。周漫舟不太情愿地站起来跟魏然打招呼，收拾东西。隔断后面的两个同事这才发现“新来的大姐”居然一早已经到了，两人面面相觑，但并未对自己刚才说出的话表示出一丝尴尬或歉意。搞得周漫舟认为自己太失礼了，怎么能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导致对方背后嚼了自己的舌根。这不是我笑他人太癫狂，人人笑我闹太套嘛。
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周漫舟换了好部门也没感受到太多喜悦——两两相抵，似乎还是情场失意的难过更多一些。也许在某个平行宇宙会有一个已经怀孕的周漫舟，会有一个不知道顾菲菲是谁的周漫舟，或许，还会有那么一个根本不在乎顾菲菲是谁的周漫舟。
晚上周漫舟为了逃避直面成小林，特意请新同事吃饭、唱歌，耽搁到很晚。可她回到家里却发现，自己多虑了，成小林压根没回来。只有李红坐在客厅里，补她好像永远也补不完的破袜子、破围裙、破抹布……
“这么晚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李红看见周漫舟回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周漫舟隐隐感到，家里太安静了：“小朵呢？”
“回家了。”李红站起来，去厨房给周漫舟热剩饭。
李红简单的三个字“回家了”，让周漫舟得到一个讯号，成小朵和小熊的事情有了重大转折，从某种意义上说，李红已经认可了成小朵成家这个既定事实。
是的，成小朵“回家”了。早晨周漫舟走后不久，小熊就接到李红大赦，得以上楼坐坐。小熊本以为丈母娘准备跟自己谈大事，没想到，他进门之后，李红给他倒了杯水，忙自己了去了。整个上午，李红没跟小熊说一句话，中午吃饭时，李红把成小朵支到楼下小饭馆去买硬菜，自己跟小熊独处了七八分钟。
事情就是在成小朵缺席的这七八分钟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等成小朵一手宫保鸡丁、一手鱼香肉丝，拎着两个红遍大江南北的硬菜回家的时候，她赫然发现，李红已经基本上算是认可了熊爱军这个准女婿。
晚上，在简陋的出租房里，成小朵忍不住问小熊到底跟母亲说了什么，让母亲最终同意了两人的婚事。熊爱军一脸神秘，死活不肯说。成小朵被逼无奈只得以“跪键盘”，“吃镜头”相要挟。
熊爱军终于开口了：“我跟咱妈说，我不嫌你脚臭有痔疮……”
成小朵一个鼠标仍过去，擦着小熊的鬓角砸在墙上，小熊哈哈大笑，两个年轻人在房间里扭打成一团。
这个时候邻居有人敲门：“大晚上的，让不让人睡觉啊。”
小朵尴尬地吐吐舌头，小熊却比一个鬼脸，故意对着门口大喊：“败家媳妇，看不今天打死你。”说完还故意弄出乒乒乓乓的巨响，小朵配合地在一旁“惨叫”，果然，这下门口没有人再砸门了。
两个年轻人闹够了，气喘吁吁的坐下，小朵忍不住继续追问：“你要不告诉我怎么说服我妈的，我就不嫁你了！”
小熊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跟你妈说，阿姨，您不能照顾成小朵一辈子吧，她下半辈子的事儿交给我吧。”
“没了？”
“没了。”
“然后我妈就同意了？”
“啊，同意了。”小熊使劲点点头，“可能她卸下这个累赘也很轻松吧。”
听完这话，两个人又扭打做一团。
可就算成小朵的事情有了转机，又能怎样呢，对周漫舟的破烂摊子完全于事无补嘛。
周漫舟换了拖鞋鼓足了勇气问婆婆：“小林呢？”
“出差了，今晚不回家。”
直到这时李红才知道，儿子根本没有把今晚不回家这件事告诉儿媳。随他去吧，小林这个孩子从小就要强，想通了就好了，李红是这么想的。但周漫舟可不这么想，她忐忑地意识到，成小林发出了一个漠视自己的讯号。她心中坚挺一天的无所适从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她想到了离开——既然成小林可以不告不归，自己为什么不能不告而别呢？
意想中的周漫舟已经拖出了行李箱、装好了所有十八般武艺，踏上了离家出走之路。这件事如果放在成小朵身上，必须绝必只能是一件豁文艺、豁感伤的事儿。但人生除了给周漫舟一件伤感外，还搭售了一个婆婆。就在周漫舟默默掏出衣服准备收拾行李的时候，李红端着一杯牛奶从厨房出来了：
“要洗衣服啊？放着我明天洗吧。”
周漫舟没点头也没反驳，她总不能说“妈妈我要离家出走别拦着我”吧。
李红见周漫舟没反应，把牛奶放在她面前：“你火车票买好了？”
周漫舟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要回娘家么？你火车票买好了？”
“我不回娘家。”
那就是要住宾馆了？一晚上200块钱起，现在还不一定订得到房间。就算去西站买票，到青岛的车也不一定能排到。就算排到了，站一夜回娘家腰酸背疼不说，刚上班就请假也不合适。不如等请了假、订了房、买了票，再离家出走吧。这就是成小朵和周漫舟最大的不同，这些事，成小朵万万不会考虑，但周漫舟会。
“小两口闹别扭很正常，以后日子还长，你们俩不能有点问题就都躲出去吧。”李红坐在周漫舟身边。
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忐忑折磨，此时的周漫舟精疲力尽，婆婆的几句安慰让她感到浑身卸下重担。她大哭起来，把如何在机场偶遇顾菲菲、如何担心、如何看见成小林和顾菲菲街头拥抱……原原本本又讲了一遍。
听到这些，李红反而放心了，她甚至对当年顾菲菲抛下儿子离开这件事感到庆幸——如果不是这样，周漫舟又怎么能嫁入成家呢？李红坚信自己的眼光神准，这个世界上最爱成小林的女人，除了自己就是周漫舟。
如果是个美国婆婆，此时肯定抱着周漫舟露出一个微笑，并说“可怜的小东西。”如果是个韩国婆婆，此时会一边打周漫舟的肩膀一边皱眉，并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们家小林啊，不会那样的。”如果是个日本婆婆，此时会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灼灼，并说“漫舟，为了赢回小林一定要加油呢，努力吧。”
李红明白这是儿媳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她把所有经典婆婆的标准模板，在心里检索了一遍，最后表达了传统的关心：“漫舟，你是成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小林是我生的，他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儿。他要是敢，我打断他的腿。”
那么，怪只能怪李红太自信，一语成谶了。
此时，成小林和顾菲菲正肩并肩躺在密云的高级宾馆床上。当然，还有刘冬。当然，他们穿着衣服——成小林拿走了顾菲菲的培训预算，公司原定的海南椰风7日培训计划，变成了密云两天一夜喝风培训。如果是去海南，成小林无论如何也会跟周漫舟说一声，但既然是短暂的京郊培训，成小林干脆赌气没跟媳妇儿说。
这一晚，三个老同学各怀心事，都喝醉了。在成小林的房里，刘冬借着酒劲大谈自己的创业计划。顾菲菲的伤心被酒精放大了，她趴在枕头上一句话也不说。成小林头枕双手，看着天花板，心里那种被欺骗的感觉滚雪球一样越来越汹涌。
“漫舟她，怀孕多久了？”叫出成小林妻子的名字，顾菲菲自己也吓了自己一跳。
这个问题像一支剑，直刺成小林的脆弱：“她没怀孕，验孕棒出了问题。”
成小林没好意思说出实情，但已经足够了。虽然很不想相信，但顾菲菲分明感到自己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喜悦。很多时候，感情不过是一次次的巧合。如果不是碰巧让顾菲菲的情绪大起大落过，她不会对自己与成小林的关系有妄想。此时，成小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坐在自己对面，让她幽然而生怜悯同情和关怀。
“孩子总会有的，别想太多。”
顾菲菲又安慰了成小林几句，不忘把之前大学时成小林做的所有叱咤风云的事情历数一遍，好像这样就能佐证成小林是个势必行言必诺，决定了什么就一定会实现的人。
面对这个时候天真又温暖的顾菲菲，成小林感到宽慰了一些，他想到了历史上那些著名人物和他们的红颜知己。即便做不成情人，也可以做朋友。还会有谁像顾菲菲这样不是血亲胜似姐妹呢？
想到这里，自认为说服了自己跟顾菲菲没什么的成小林，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了自己最近的烦恼。这给了顾菲菲错误的讯号，让她深深觉得，成小林还是在乎自己的。一个声音在顾菲菲的心中轻轻地说，你还有机会，为什么不抓住呢？
“我下个月回纽约。”顾菲菲试探性地说。
“还回来么？”成小林流露出一丝不舍。
仅仅是一丝不舍，就已经足够了。
“回去述职，办一些杂事，大概回去一个月。”顾菲菲的表情轻松了起来。
刘冬已经睡着了，呼噜打的山响。两人窃窃私语，从月朦胧鸟朦胧聊到东方既白。那晚，什么都没发生，但那晚，什么都发生了：成小林把心中的包袱全卸下来，放在顾菲菲这里，他发现自己又可以轻装上阵；顾菲菲守着成小林的情绪垃圾，好像守着红颜知己的黄金王位。
周漫舟与成小林龃龉后的首次相见，是在熊爱军宴请一家人的饭桌上。成小林从密云出差回来，拉着行李箱直接到了饭店。周漫舟在公司忙了一天，临下班接到成小朵的电话也直接去了饭店。
本来周漫舟还在担心如何面对丈夫，如何跟成小林解释。可一进包厢的门，紧张情绪就已经放下一大半：小熊、小朵、小林如众星捧月般在李红的身边正襟危坐，身份证、户口本、存折、三好学生证明摊了一饭桌。熊爱军同学更是穿了西服，一副讨好的表情看着准丈母娘。李红一丝不苟的表情里，周漫舟隐隐看出了笑意。
“阿姨，我是正规幼儿园毕业，小学前三年都拿三好，初中的校运动会短跑第一名，大学学士学位双证齐全，英国过四级，计算机二级，存款不多正在努力，房子没买但将来肯定写小朵的名……”小熊滔滔不绝地向李红表忠心。
周漫舟坐在成小林身边，有心趁这个时候跟丈夫道个歉，但“对”字刚出口，就被小熊打断了——见李红不表态，熊爱军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他拿出一个DV接在包间的电视机上，那些曾经在成小林家楼下出场的“狐朋狗友”再度出场，他们在电视机里真诚地劝说李红把女儿嫁给“有爱心、有责任、也会有未来的超级好男人熊爱军”。
周漫舟分明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成小朵眼圈红了，李红的表情也从严肃缓和到了微笑。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补办婚礼？”李红终于开口了。
成小朵抢先回答：“我们不准备办婚礼了，劳民伤财的……”
成小朵话没说完就被李红打断：“胡闹！怎么能不办，我这么大一个闺女嫁人了，怎么能不办婚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非法同居呢……”
小熊连忙表示，婚礼按李红的意思办，该有的擦锅灰、跨火盆、闹洞房都会有，不该有的上刀山、下火海、72变也会有。李红满意地点点头，算是彻底认可了小熊。两个小夫妻击掌庆祝，双手比V的样子，深深感染了周漫舟。
房间里的气氛有所缓和，热菜也一个接一个的端上来，李红仿佛在氤氲的热气中看见了自己儿孙满堂的情景。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儿子和儿媳依然相近如宾，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这让李红感到很不安，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她决定推儿子一把，解决这次小小的风波。
吃过晚饭，成小朵带着满身饭店的喜悦味道跟小熊回他们的出租小屋了。周漫舟搀着婆婆，跟成小林半步之隔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