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成小林见自己差点挑拨了婆媳关系，赶紧以工作为由，躲进书房。成小林百无聊赖点开邮箱，里面居然静静地躺着一封顾菲菲的邮件：“就当是甲方跟乙方吃个饭吧，明晚6点半，云霄餐厅。”
成小林想了一下，如果之前还算是保持距离的话，再推脱就真是因为私事影响工作了。在成小林还没确定怎么回复顾菲菲的当，成小朵蹦跶着回家了，她跟小熊终于签了合同交了租金，俩人在出租屋里看了一天DVD，没花一分钱，让她感到很欣慰。可
刚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娘正把周漫舟准备送礼用的那串项链往行李箱里塞，很不体面。
成小朵脸上挂不住了，见周漫舟正在厨房炒菜，她赶紧走过去把李红手里的项链夺下来：“妈，这个可不能拿走，这是我嫂子买了要送她领导的，可贵了，一万多呢。”
李红心里犯了个嘀咕，但凭着小学老师的直觉，她不动声色：“是吗？”
“当然是，你快从哪拿的收哪去，我嫂子现在一看见这项链就头疼。”成小朵压低声音说，“送了两次都没送出去。”
“是吗？”
“可不是嘛，她本来准备买便宜的，我跟她说，现在送礼不够一万根本拿不出手，她才买的这个。”
“是吗？”
李红问了几个“是吗”，成小朵就把周漫舟如此这般给人送礼反复被撅的故事，一五一十讲了个清清楚楚。听完成小朵的话，李红悲愤交加：悲的是自己套学生话的那一套，放在24岁的成小朵身上依然管用；愤的是，周漫舟实在太有心计了，自己都差点上了鬼子的当。
历史证明，不论是外族入侵、还是洋人来犯我中华民族，不外乎两种结果，要么被同化，要么哪来回哪去。中国人民的智慧，从基层教育工作者李红身上就可见一斑。
吃过晚饭，李红把成小朵打发进书房玩电脑去了。带着儿子儿媳坐在客厅，摆出一副有话要说的架势。经过一整天的沉淀，成小林已经对母亲昨晚陈述的未来病情，从感性认识上升到了理想认识，总的来说，他不同意母亲做这样大的一个手术。李红已经预料到了这样一个结果，不过，与成小林的理性分析不同，李红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完全基于“周漫舟已经把成家的钱都掏空了”。
但李红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默默地拿出了自己的工资卡，放在儿媳手里：“妈来这几天看出来了，你和小林虽然都是留过洋的人，但在北京生活也不容易，特别是你娘家有时需要帮衬一把，将来你又要在家带小孩。妈帮不了你们太多，这是我的工资卡，还有一点钱，你们应个急。”
李红这样一说，成小林觉得浑身不自在。李红紧接着又把那条项链拿出来放在桌上：“这项链挺贵的，你们自己留着吧，没准哪天需要送礼，省得再花钱买。”
李红又掏出500块钱，放在桌上，让成小林给自己和小朵买明天回盐城的车票。成小林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摸不清头脑。他看一眼周漫舟，周漫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心里隐隐觉得是不是成小朵结婚证的事儿被发现了。
周漫舟把钱和卡推给李红：“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怎么能要你的钱，才没来几天，您不能说走就走啊。”
李红看一眼周漫舟，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林这孩子不容易……”
这样一来，周漫舟已经明白婆婆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她没想到婆婆是真心要给自己补贴家用，但即便是真心的，又能怎么样呢。周漫舟叹口气，给婆婆找块手绢，不知所措地坐在婆婆身边，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成小林虽然知道李红不会受多大委屈，但眼见母亲唉声叹气，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踱起步来。李红借着这个机会，又明里暗里提点了一下周漫舟所谓生活之道，不是大少大脚而是未雨绸缪。周漫舟苦笑，她也想一分钱掰成两掰花，但她试过，掰不开。。成小林还想帮着周漫舟向母亲解释，但越描越黑，李红几乎要认为周漫舟没去英国留学，而是去东南亚学了蛊术，不然成小林也不能这样死心塌地。
李红越想越委屈，一开始还是单纯地摆事实，讲道理，发展到现在，话也不说了，只是坐在一边暗自垂泪：“妈也是为你们好，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妈的苦心呢。别人都当你们是归国华侨，是大款，你们有没有钱，妈最清楚了。”
周漫舟在一边只顾着把银行卡往婆婆怀里揣，李红死活不要，非要把微薄的薪水给儿子、儿媳留下。见儿媳妇还在嘴硬，装大尾巴鹰，李红终于不管不顾了，她义正言辞地告诉周漫舟：“小周，你花成小林的钱天经地义，我管不了，但你既然嫁给了我儿子，就是我成家的媳妇，我给你们算着帐呢，你们现在够不够生活，我心里清楚……”
李红干脆又把白天没算完的帐重新算了一遍，自己知道的、猜到的统统加了进去，居然估摸出成小林存折上一个差不多的数字。但即便是这样，成小林依然拒绝了来自“妈妈的爱”。
“这明明是两码事儿。”成小林越急越说不清楚。
李红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收拾行李，当晚就要回盐城。成小朵在书房早就听出来动静不对，干脆躲着不出来。李红去拍成小朵的门，说成小朵不懂事，在家花钱大手大脚，还跑到外面给别人添乱。成小林想劝劝母亲，却被一把推开。
在这种热烈、欢腾的气氛中，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作为当事人和导火索的周漫舟，已经不见了。从小到大，周漫舟都不是那种善于为自己据理力争的人，她顶多会默默流泪在墙角画个圈圈诅咒你。
虽然结婚前，大姐就跟周漫舟说过，要拿出过日子的心来，准备跟婆婆、小姑子的旷日持久站。但周漫舟过门以后，大部分时间和成小林在北京忙工作，一年回一次盐城。再后来两人出国留学，跟李红的正面接触就更少了。这些年动荡的岁月里，周漫舟收到的是来自大后方的鼓励与支持，她根本就忽略了跟婆婆之间有可能存在人民内部矛盾。
现在，周漫舟站在8点钟的北京街头，陪伴她的只有尾气和城市噪音。一个年轻女孩挽着一个大叔样的人从她身边走过，香水味绵延不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老师们一直都是这样教，自己也是这样教学生的。但周漫舟今天才算是真的领悟了，这一天之前，她还天真的以为：与其在外面受气讨生活，倒不如在家里相夫教子。
可扒开现象的画皮，里面的真相往往血肉模糊：自己永不再有二十岁，成小林也并不是可以傍的大款。
晚上，周漫舟回家的时候，成小林已经在楼下攥着她的手机等了她一个小时。见妻子回来了，成小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我妈说两句你听着不就行了。”成小林给周漫舟披上衣服。
周漫舟从成小林手里拿过自己的电话，没有短信，没有未接来电，一如既往的被世界忽略。
成小林对于周漫舟一声不吭闷头走人感到很不满意，今天的事他本来是站在周漫舟这边，打心眼里认为是沟通不畅导致的矛盾。但本该周漫舟解决的事儿，到头来变成他来解决，让他觉得周漫舟又犯了年轻时爱逃避问题的老毛病。
“你明天给妈道个歉，给她个台阶下，这事儿就过了，谁也别再提了。”成小林说。
周漫舟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这歉该怎么道，关键是，她不明白自己哪错了。
上楼后，成小林主动刷了碗。李红和成小朵已经在大卧室里睡觉了，周漫舟坐在小书房里，十分后悔拒绝了魏然介绍给自己的面试机会。她打开电脑，想搜一下招聘信息。一个个关了成小朵浏览过的网页，最后，她看见了成小林没有关的邮箱：顾菲菲的邮件是最近一封。周漫舟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想点开看一眼顾菲菲写了什么，成小林已经推开了房门。周漫舟飞速关了成小林的邮箱，打开了浏览器，输入“招聘”二字。
成小林，我刚才偷看你邮箱发现顾菲菲这个死三八又给你来信了，你怎么解释——这种话，当然不是周漫舟能说出口的。不小心看了丈夫邮箱这件事，她是万万不会说的，即便是从这个不应该的渠道，得到了一些她想知道的故事。这件事，被周漫舟埋在了心里，犹如一颗正努力破土的种子，时时瘙痒她的心。
第二天，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事儿。周漫舟若无其事地张罗早饭，若无其事地招呼婆婆吃饭，李红昨天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今天气消了不少。见儿媳主动示好，她也就坡下驴，这篇儿就这么掀过去了。
李红当然没有马上回盐城，在大家的百般挽留下，李红决意再住几天，对周漫舟起到监督、回访的作用。成小朵上次被李红一吓唬，也开始正儿八经的找工作。周漫舟再也不肯上当，说死不要做全职太太。这就形成了一个非常奇异的状况，大专学历的小姑子和英国留学回来的硕士互换资源，交换求职信息。
李红非常欣慰，觉得自己不愧是教书育人界的一朵奇葩，没到京城几日，就把儿媳妇和不懂事的女儿收拾得服服帖帖、分外上进。她唯独没有想到：成小朵是抱着给母亲攒钱治痴呆的心，破釜沉舟；周漫舟则是小知识分子的那股死硬穷酸气放不下，既然是为了爱嫁给成小林，就坚决不能让自己有半点傍大款的嫌疑。
可，外面的世界并不是轮盘赌，有些事，即便搁置一段日子，也未必就能找到出口，摸到大奖。所以，周漫舟的工作行情依然看跌，成小朵倒是一路飚红，挑三拣四。最终促使成小朵下定决心的，反而是无意中听房东说起，自己的外甥女在4S店干销售，一个月能赚不少钱。
成小朵的心思活络了，一夜暴富的思想在她心底萌芽，为保险起见，她撺掇周漫舟跟自己一起去面试——对比产生美嘛。果不其然，周漫舟对销售行业完全不在行，把向客户介绍车的性能，变成了给客户上课。倒是成小朵，一口一个“哥”，考试不到一个小时，客户就已经初步确立了购买意向。
这一下，连成小朵都有工作了！周漫舟面子上更加挂不住了，她给魏然打了电话，询问上次自己推掉的工作现在还有没有机会。魏然借这个机会又给周漫舟上了一次“女权”课，总而言之，今天这个局面，完全是周漫舟贪图安逸的下场。
但魏然就是魏然，她有种戳周漫舟的死穴，自然是给周漫舟安排好了后事。不到一天时间，魏然就给周漫舟又联系好了上次那个公关公司的面试：
“先说好，这次不要再反复了。那个老总是咱们的小师弟，要不是在看大师姐的面上，他肯定不会再让你去面试。”魏然在周漫舟面试前不忘面授机宜，“老总亲自面试你，你面子多大。”
周漫舟这个时候特别想管魏然叫“魏妈妈”。既然是师弟，应该会好说话一点吧。周漫舟换了一身自己做老师时的职业打扮，走在国贸附近的大街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职业了呢，就算是吃盖饭什么的，也在所不惜。
面试周漫舟的老总迟到了半小时，也许由于是大师姐，老板又特意叮嘱过的原因，前台小姐特别把周漫舟请到老总办公室等着。周漫舟环顾这间办公室，发现，这是她见过的最不具个人特征的办公室：除了必要的家具，没有任何装饰，台面上甚至看不到任何私人物品。
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人。周漫舟赶紧站起来，走上前去，握住了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的手：“王总您好。”
西装男尴尬一笑，往后侧侧身。旁边穿休闲装的男人挥挥手，对西装男说：“小赵，你去忙吧，晚上不用接我，我自己开车回去。”
周漫舟僵在当场，把司机当成老总这件事，必然没有好下场：整个面试，老板全程黑面，先是让周漫舟做了半个小时分钟的自我介绍——中英文互译。又是让周漫舟现场跟他的美国秘书英文口试，继而言简意赅地告诉周漫舟她伦敦郊县的口音不改，会让客户觉得档次很低。之前周漫舟虽然被百般打击过，但被人从专业上打击还是第一次。这样还不够，老板让周漫舟再讲5个英文笑话，念3段英文绕口令做储备，周漫舟照做了。最后，王总拿出了一副色子，要周漫舟跟他玩英文行酒令。
此时周漫舟已经认定这场面试就是为了羞辱自己，从她认错人时起，这位王总就没打算雇自己。但这样一想，她反问放松了：
“我们在伦敦郊区讨生活的人，都不会玩这个，王总如果没打算雇我，那么我也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想到王总却笑呵呵的说：“周老师，您说错了，从你一进门，我就决定雇佣你了。”
皇上，您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么？
周漫舟愣住了，当王总叫她“周老师”时，她依稀仿佛有那么一点印象：那时，她还是个刚留校的小老师，因为年轻镇不住场，旷课早退的学生就格外多。期末考试的时候，周漫舟一丝不苟，一点水也没放，全班居然有10个不及格，这在京华大学的公共课上是不可想象的。这10个人中有9个是平时从来没有上过课的，剩下的那个是个次次课都来的学生，叫做王民辉。
王民辉那年大四，学机械自动化，正儿八经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上京华之前，他甚至没有真正开口说过一句英文，口语是他最大的弱项。其他老师对于王民辉的情况都有所了解，看在他年年拿奖学金，家里又特别贫困的份上，睁一眼闭一眼，也都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