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一年八月,徳嫔乌雅氏之女夭。
“小公主、小公主!”伊萱琳在一片黑暗中听见无数的声音不断呼喊着,如同古老神秘的叫魂仪式。
身子好冷。她意识模糊地想道,从未有过的念头冒了出来: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离开那个世界的!
她在死亡的边缘与自己挣扎,拼命想要够到一丝光明。生与死只隔着一条线,跨过了之后,白光笼罩了她的视野。
她张开口,想要提问,先冲破嘴唇的却是一声响亮的啼哭,随即听见周围嘈杂的喊声:“格格、格格尚有气息!快、快去叫皇上和徳嫔娘娘!”
“喳!”一旁有人应答,随后是噼里啪啦跑出去的声音。
哭声?小公主?格格?徳嫔娘娘?伊萱琳头脑中知道的徳嫔,就只有康熙后来的后妃乌雅氏。再听旁人说话的架势,恐怕是康熙年间没错了。
我还活着。她兴奋地想到,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感谢过上天——可惜变成了婴儿,但这已是大幸了。
小孩子的眼睛看东西,色彩比形状更鲜明一些。她只能尽可能地观察周边的人:此时抱着她的是宫中的嫲嫲,身旁有个年迈的白胡子老者,恐怕是宫中的御医,一旁围着一群又哭又笑的宫女太监,门大敞着也没有人去关。
虽然知道自己应该镇定下来静观其变,但身体却难以控制,加之她的举动也的确该像小孩子一点,于是再接再厉地哭着。
抱着她的嫲嫲心急慌忙地拍着她的背脊,摇得她一阵阵头晕,朦胧中看见门口有一个人走来。
一屋子人齐刷刷跪下,只有抱着婴孩的嫲嫲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
整个房间前一刻还吵闹不已,现在却已经鸦雀无声,只留下那响亮的啼哭回荡着,揪得人心口只觉得发紧。
翔龙长袍,滚金衣摆——她知道这就是清朝最著名的九龙黄袍。
大约有一盏茶时分,康熙只是站着一动不动,目光冰冷,似乎全没有女儿复活的欣慰。
伊萱琳离他最近,一下子就感觉到那种压抑的感觉——眼前这位君主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几乎要让她窒息地狂怒!她看了看四周瑟瑟发抖的人们,心想恐怕又会是一比血债。
奈何她只是个婴孩,伶俐的口齿全无用处,连动动手脚都累得厉害,看来这还真是一个去过鬼门关的身子。
康熙的愤怒如同利剑一般爆发出来,刺得每一个人体无完肤。
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感觉到嫲嫲将她向前递去。
看着周围跪着瑟瑟发抖的人们,她能够想到乌雅公主死去时他们是怎样的悲痛和绝望——这不是他们的错,历史上记载乌雅公主出生时就虚弱无比,如此,只能说是命。
可以看得出康熙很疼爱这个死而复生的公主。她灵机一动,张开短小的双手,停住哭声发出咯咯咯的婴儿的笑。
面对着可爱的女婴,康熙的怒火略微有一些平息,手也稍稍抬了起来。
皇帝亲自来抱?伊萱琳想到康熙的女儿们悲惨的命数和那些早夭的孩子,感到能够理解他这么重视女儿的原因。
现在能不能救这一屋子人的性命,就全看她了。
在康熙怀中,她仍然觉得寒冷刺骨——那是一种冻彻心扉的寒冷,从四肢百骸开始缠绕,那是惊恐,而不是疾病。
“阿——玛!”她张开口,却只听到两个模糊无比的音节,好在女婴的声音酥软可爱,这两个字还算能够被理解。
“小公主在叫阿玛?”旁人哪里见过刚出生就会叫人的孩子?一时间也忘了恐惧,全都呆愣在原地。
“昂啊!玛!”话一出口,伊萱琳无语:老天,本来是想说皇阿玛三个字,怎么一出口就成了这副样子?无奈,只能拼了命地拖长音节,弄出一副天真的模样。
“乖,乖。”康熙有些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背脊。
听说婴儿被抱的姿势不稳妥,可是会造成畸形的。她这么想着,死命拽住黄袍的襟子,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架势。
“这孩子,聪明得很。”康熙将她交还到嫲嫲手中,声音低沉而有力,“恐怕是上天也舍不得她没命。朕要亲自赐她姓名。死而复生者,朕赐名未央。从今往后,你便是乌雅·未央。”
“多谢皇上。”由于徳嫔因为精神不稳而缺席,嫲嫲便代为谢恩。
“都起来吧。”得了聪慧的女儿,康熙似乎也没了怒气,挥挥手拂袖而去。
“恭送皇上!”门口的太监喊了一声,小步跟在他后面离开。
就在同一天,刚刚一岁的八阿哥胤禩因为一场感冒高烧在家,卫氏守在塌边,寸步不离。
年幼的孩子还不会说话,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只是不停地重复:“妹妹、阿玛……”
妹妹指的,是乌雅未央,阿玛则是康熙帝。
“唉,还是一如既往地挂念皇上。”卫氏叹了一口气:自己的身份卑微,虽然比章佳氏要好些,但也差不到哪里去。看着眼前这个孩子难受的模样,她只觉得心酸——往后还有多少路要走?这孩子如此崇敬他的皇阿玛,却不懂得宫廷中是多少黑暗的地方。
看着现在还单纯不已的儿子,一想到他终将卷入宫廷纷争,卫氏只觉得无奈:这红砖瓦的紫禁城呐,是多少女子迫不及待想入,又是多少女子迫不及待想出的呢。也许,对于这些孩子们未来的路,她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而已。
她所揣测不到的是,乌雅未央和爱新觉罗胤禩的故事,即将拉开序幕。
康熙二十二年,乌雅未央一岁,彻底沦为一众阿哥的玩具,有事没事就会有人跑进来戳戳她的脸,捏捏她的手。九阿哥胤禟出生。
康熙二十二年,爱新觉罗胤禩两岁,跟着母亲良妃开始学说话学走路,天资聪慧,也很讨人喜欢,只是少有人去拜访,除了康熙。
康熙二十七年,乌雅未央六岁,学会反抗众位哥哥,并且玩玩弟弟们的脸,与胤禟、胤礻我以及胤禵尤为亲近
康熙二十七年,爱新觉罗胤禩七岁,学得诗书礼,个性安静沉稳,颇有未来贤王的影子。
康熙二十八年,乌雅未央七岁,爱新觉罗胤禩八岁,康熙举办家宴,自此两人的命运开始交汇。
康熙年间的家宴素来是一件很铺张的事情,虽然只宴请一桌,但偏座、皇座、妃子座一应俱全,规模之大令人称奇。
这是自重生之后,乌雅未央第一次参加正式的宴会。前几年虽然康熙对她无比宠爱,但因为年龄太小,被排除在各种宴会之外。此次难得举办家宴,康熙自然拗不过爱女的再三恳求,无奈地答应了下来。
由于是第一次参加,未央十分重视,到得也就格外早,除了她之外,厅中的皇子就只有大阿哥胤禔和她的亲哥哥胤禛。
走进厅堂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觉得整个人紧绷起来。不错,因为四阿哥胤禛在面前,未来的雍正在她面前!
“大阿哥吉祥。”她小心地俯下身子,深怕有什么差错,“兄长吉祥。”
胤禛自她出生之后,对于她面对自己时警惕万分的模样,从最初的不解已经变成了习以为常。此刻见她如此拘谨,也只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倒是大阿哥胤褆挺宠这个妹妹,连忙开口:“哎,都是自家人,这儿又没有外人在,何必多礼呢。”
未央直起身,抛出一个客套的笑容,走到一旁的乌雅氏跟前,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儿臣叩见额娘,额娘吉祥。”
“起来吧。”不知为何,乌雅氏对于这个死而复生的女孩并没有母女之间该有的亲近,而未央自然也乐得清闲,自觉地避开她,以免暴露出自己并不属于这里的真相。不过……她叹了口气:若不是康熙宠爱她,只怕她现在就落得和十三阿哥胤祥一样了吧。
正想着,胤禛忽然开口道:“妹妹快就坐吧,别一直站着。”
“多谢兄长关心。”她笑了笑,有些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身边坐定。
胤禛的手指嗒嗒嗒地扣着凳子,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道:“当年你险些丧命是我害的?不然你为何一副与我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哎?”未央诧异地看过去,发觉他一脸认真。可谁叫他讲话的语气实在少见,她几次尝试后,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笑。”胤禛静静丢出一句话,硬生生让她的笑容石化。
她不想与他多说,只是不解地抬起头,言下之意是自己虽然不喜欢他,但不是经常对着他笑么?
对于她的疑惑不解,胤禛似乎觉得好笑一般哼了一声,道:“不明白么?真正的笑。”
闻言,未央只觉得浑身一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但她不知道这个亲哥哥心中在想什么,只得故作镇定:“四哥说笑了,未央哪里有什么真笑假笑,未央才七岁呢,哥哥莫不是太多疑了么?”
“七岁?”此时其他的阿哥娘娘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到场,所以胤禛只是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要真是七岁就好了呢,妹、妹。”
此话一出,未央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眼角余光瞥见三阿哥的车辇,于是她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冲到门口,恰看见八阿哥胤禩从另一边走来,一旁的不是他的母亲卫氏,而是惠妃那拉氏。
他仿佛天生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在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未央纷乱的心绪刹那就平静下来。等她回过神后,慌忙向笑容中带着不解的俊俏少年行礼:“未央见过八阿哥。八阿哥吉祥。”
“央妹妹不必多礼。”胤禩温和地笑笑,示意她快些起来。
面对眼前英俊如天神潇洒如清风的男孩,未央傻傻地半张着口没话找话:“八哥哥不让未央行礼,惠妃姑姑,只得委屈您了。”
温和沉稳的那拉氏对她一向都颇为宠爱,见状便嘲道:“的确如此,少了小未儿的礼,真是可惜可惜。说来,小未儿今日的位子是在?”
“当然是在四哥身边。”未央的笑脸几乎比哭还要难看,“不能与惠妃姑姑同席,真是可惜呐。不过,既然四哥与未央是亲兄妹,在一块儿也是理所当然。”
家宴毕竟不必平日的酬谢宴会,没有那繁多的规矩。
康熙坐在上座与一众妻儿交谈,过了一会儿便抬起头、挥着手道:“来,未央,过来让朕瞧瞧。”
未央小心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眼前这个九五之尊:不论在什么时候,他的眼睛里都仿佛有黑色的迷雾一般,就算在笑,也让人觉得不安。——这一点,倒是和四阿哥胤禛颇为相似。
“儿臣拜见皇阿玛。”她诚惶诚恐地俯下身,“皇阿玛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