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依然在每一天的晚上才会走出三姑父那间破旧的出租屋......去“工作”。而我,永远是他的那条小尾巴,紧紧地跟着他。
但是每次外出,父亲从不让我靠近那一个个绿色的垃圾桶,还有那散发着各种酸臭味的垃圾堆。他总是让我远远的站着不要动,安静的在那里等着他回来,他告诉我那里很脏,小孩子不可以靠近。
也是从那天开始,他在外出“干活”的时候,也不再拉着我的小手了。他还是穿着那件从家里带来的早已洗残了的灰色棉袄,但由于长时间没有清洗,那残了的色也早已被油污染成了深深的灰色。他用一只手背着早已油污不堪的破布袋,另一只手拿着个小铁钳,在一处处垃圾堆里翻找着,似乎在寻找着他想要的“宝贝”。
而我就那样不远不近的跟着,沉默乖巧的看着。
北方的夜晚是那样的寒冷,虽然已经来D市两个月有余,我还是没有习惯。如果你生活在北方或者经历过这初冬北方的夜,想必对这寒冷的程度应该深有体会吧!
那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脸庞,你感到冰凉的疼痛,你却只能毫无表情的承受着。其实你也无法做任何表情,因为那脸冻得像凝固了似的,仿佛任何表情都会让它瞬间碎裂......
可让我感触最深的永远不是这身体所承受的苦痛,而是父亲的背影。
父亲那时的背影一直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他在那垃圾堆里不停的翻找着,认真且执着。他右手使用长钳的手法越来越娴熟,夹东西的准确率越来越高。更重要的是,在那杂乱肮脏的垃圾堆里分辨出哪些是可以卖钱的,哪些是一文不值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已经不似先前那样,一个垃圾堆里翻看半天,犹犹豫豫的无所适从了。
他看起来是那样的渺小与卑微。偶尔有一个人从他身旁路过,都会下意识的绕个弧度躲避他一下,仿佛父亲身上布满了长长的荆刺,靠近就会把他们划伤似的。
当然,我心里清楚,父亲身上没有刺。因为刺会让人惧怕,而路过的人没有一个人露出的表情是惧怕。有刺的是他们,那刺没长在他们的身上——那是从他们心底发芽,从眼里喷出的刺。
那眼神里写着的是嫌弃与厌恶——深深的嫌弃和厌恶。而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把这深深的嫌弃与厌恶用同样的眼神回敬给他们。
而我父亲,已经从之前见到人就会下意识的躲一下,变成现在的全然不在乎。他仍旧低着头在垃圾堆里认真的翻找着。
他真的不在乎吗?一个年龄不足30岁的七尺男儿在垃圾堆里找生存,活在别人嫌弃和厌恶的眼神里,他真的能做到内心坦然,毫无波澜吗?
“爸爸.....”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迈着小步走近父亲,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之前父亲不让我靠近他,我的内心是轻松的。因为......年幼的我也知道垃圾堆脏,我也知道拾破烂丢人。我知道大人以拾破烂为生,和我们小孩子在垃圾堆里找宝贝,完全是两回事。
那时候,当我看到其他孩子穿着漂亮的衣服,被穿着同样体面的父母拉着一蹦一跳的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我也会下意识的把自己和父亲之间的距离再拉远些。
我害怕......害怕那些穿着漂亮的小孩子会忽然指着我笑着说:“快看,那个拾破烂的小孩。”
但是,今天看到寒风中的父亲,看着我和他隔着的鸿沟,难道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比父亲站在的那个地方干净吗?父亲以为他手里有个金箍棒,在我身边画个圈,我只要呆在里面,那些妖魔鬼怪就看不到我了吗?
我依然卑微且渺小,甚至更加的卑微和渺小。
所以,我要走近父亲,我要跨过他给我划的鸿沟,和他站在一起,站在那个本来就属于我的位置。我想让他知道,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嫌弃他,我不会。
他是我的父亲,是为了这个家抛弃了一切尊严与底线的父亲;是受尽委屈,依然坚强的扛起生活重担的父亲;是那个曾经放弃少年梦想,后来想成为一名建筑包工头,最终却因生活所迫成为了一名拾荒者的父亲。
“小七,快别过来,这里脏!”父亲见我走过来扯着他的衣角,立马往一边闪了一下,挣开了我拉着他衣角的手。
“爸爸......我帮你吧!我不怕脏......”我见父亲这样,莫名的心疼起来。
“小七......你是不是困啦?......乖,爸爸捡完这一袋子,咱就回家......你到那边站着等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就好......”父亲仍坚持着与我保持距离,抗拒着我的靠近。
“爸爸,你看,这是不是纸壳?”我并不搭话,看到垃圾堆里有一个黄色的纸盒,立马蹲下伸手捡起来。
“你这孩子咋恁不听话呢?!”父亲见我伸手去捡纸盒,愤怒的放下手中装破烂的破布袋,狠狠地朝我手上打了一下。
我不知道是被父亲突然的举动吓到了,还是父亲打的太疼了,刚捡到手中的纸盒一下子落在了地上。紧接着就大哭起来。
我那时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打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我不过是不想让他一个人承受着世间的冷漠。
而他呢?不想让我承受的又是什么呢?现在想来,所谓父爱,也不过如此吧!自己可以承受这世界上所有的肮脏与恶意,但是却梦想着自己的女儿一生平安、健康、快乐,不染一丝风与尘。
“小七......爸爸打疼你了吗?.......小七别哭......对不起,是爸爸下手重了......对不起......天这么冷......打得一定很疼......”父亲见我大哭,赶忙蹲下来关切的看着我,他那双以前总在我哭泣的时候捧起我小脸的手悬在半空摆来摆去,但却迟迟不肯落下。
“爸爸......我可以帮你的忙,你不要老是让我远远的看着......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的......”我哭的哽咽,说得磕磕巴巴。“爸爸......三姑父说我是你的拖油瓶......拖你的后腿......因为我你找不到工作......说我是个烦人精......我不是......我可以帮你的......”
“傻孩子,那是你三姑父和你开玩笑呢......好啦,别哭了,爸爸不捡了,咱们回去吧!这外面太冷了,风又大,你再哭,脸上会冻成冰棒的......那样我女儿的漂亮瓜子脸就变成了砖头块脸了......”父亲故作轻松的和我开着玩笑。
“爸爸......我可以帮你的......我也可以拾破烂......我也可以挣钱......”眼泪流在脸上,被寒风一吹,刺骨的疼。
“小七乖......爸爸知道你想帮忙......但是垃圾堆里太脏了,你还小,受不了......”爸爸依然耐心的安慰着,语气里满满的心疼。
“爸爸,我不怕脏......如果连我都觉得脏......那你怎么办啊?!”我自己止住了啼哭,除了怕父亲担心,更重要的是,那寒风吹得我无法哭泣,鼻子和脸都刺骨的疼......
父亲知道我是个脾气非常倔强的孩子,他看到了我眼中的坚持,也明白我的用意。是啊,如果连我都嫌他脏,那样他的人生就太悲哀了。
就在父亲犹豫的片刻,我走上前,双手紧紧抓住他扬在半空中的一只手。那手因为劳动发着热,是那样的温暖。
我冰凉的小手触碰到父亲的手那一霎那,父亲下意识的想要抽回,而我也条件反射的紧紧抓住了他。
“好吧!小七最乖了,爸爸知道,那以后帮爸爸吧!”父亲知道拗不过我,反手把我的小手都窝进了他的掌心。
后来,由于天气太冷了,父亲顾忌着我年龄太小,怕我承受不了,所以拾破烂这项本来夜里才会进行的工作,改成了白天。
由黑夜改成白天,对那时的父亲来说并不艰难,也没有太强烈的思想斗争。人就是这样,当你踏出第一步的时候,第二步就不在觉得难了。
“万事开头难”——老祖宗留下的道理真是没有一条是白给的。
自从父亲拉着我一块拾破烂,受到的嫌弃和厌恶反而少了。特别是那些年纪稍大的老奶奶,她们总会不自觉的向我投来心疼的目光,把本来要扔到垃圾堆的纸壳、铁皮、塑料之类的东西主动递给我们,而我也会十分乖巧的给人家鞠躬说“谢谢”。
人性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一个成年人的落魄,别人会想象成是这个人的自甘堕落,不求上进。但是如果这个成年人拉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别人就会立马觉得他背后的心酸与不易。
就像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在公交车上不给老弱病残让座,别人会对他投来鄙夷的眼光。可是如果这个人抱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别人就会万分理解。没人会关心他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不会考虑他当时的处境与心情。
所以,太宰治才会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但身为成年人,你有时候连“抱歉”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