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时代的背景之下,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是微不足道的。
初到D市的父亲是迷茫的,他的内心充满着多少惶恐与不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父亲放下拉着我的手,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团纸,小心的展开。这是之前姑父给他写的纸条,上面有他的住址。
“D市G区Y街道......”父亲拿着纸条,自顾自的念叨着,一脸的茫然......
“爸爸,我们要到哪去?”我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以及不远处一座座平地而起的高楼。我的心里充满着兴奋与恐惧。
“我们要去找你三姑父,先找到他再说。”父亲把纸条放进裤兜里,收起迷茫的眼神,然后坚定的再次把我抱起来,用憨厚而沉着的声音说道:“人太多了,爸爸还是抱着你吧!我们走喽,找你三姑父去......”
秋天的天空异常湛蓝,而D市的阳光又似乎蓝的更加厉害。D市是一座隶属中国东北三省的港口城市,相对于东北三省其他城市的经济实力来说,这座城市的经济实力绝对可以排在前三位。
那时候南方城市刚刚起步,经济发展尚处于上升阶段,就业机会虽然多,但是很多企业的名声并没有打出去,我们这里的人对那里都比较陌生,另外听说南方那边的企业和工厂对务工人员都有所要求,有限制性。所以,我们的父辈们还不敢前往那里闯荡。
而相对于南方的起步与情况不明,东北三省的重工业发展是我们那里的人都知道的,我爷爷那一辈就有很多人流向了东北三省的几个发展较好的重工业城市,并在那里安了家落了户。
后来,东北三省的发展虽然有些减弱,但在90年代初的时候依然蓬勃,就业机会也比较多,并且对务工人员的文化水平要求不高——只要你能吃苦,能干活,你就能胜任。
所以,东北三省在八九十年代的时候,依然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们外出务工的首选。
“晨辉啊,你看你都来了一个星期了......”三姑父在父亲来他“家”白吃白住一个星期后,终于忍不住的欲言又止的开了口。“你这天天出去找活干,也没个头绪......”
“俺三哥,我知道,这一个星期给您添麻烦了!”父亲知道三姑父想说什么,他不等三姑父把话说完,赶忙赔笑道:“你看,我这咋办?!跑好几个工地了,人家都不缺人,还嫌我带着个孩子。”
三姑父其实并不是我的亲姑父,是爸爸堂姐的丈夫,早些年来到D市打工,混得不错。今年过年的时候,他来我们家吃饭,和父亲吹嘘着D市多么多么好,挣钱多么多么的容易。父亲听了很是心动,但是当时因为在H城市工地上的活还没干完,工钱也没有结,所以当时就没和他一起来。后来父亲结束了H市工地上的活,但是在最后结工钱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人家迟迟不给他工钱。
父亲说,那时候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时常发生,他早已习惯。只是每次干半年的活,要半年的钱,真的太耗时耗力。更重要的是,这种情况使他一年下来,原本挣的钱也所剩无几。
所以,最后他索性连拖欠的那点工钱都不要了,前来投奔三姑父。
来到之后,才知道三姑父其实并不给任何打工,他每天就靠“拾破烂”生活。拾破烂,我想不用我多做解释,你们应该知道那是一份怎样的工作。
用三姑父的话说,这个城市遍地是黄金,只要你肯干。拾破烂是一件不需要任何本钱,只有收入的工作。你所消耗的不过是一点点体力而已。
呵呵......不过是一点点体力而已,说起来多么轻松。但是我知道,这对于父亲来说,可能不仅仅是一点点体力的问题了。
三姑父说,他每天早上八点之后才出去,因为那时候人们刚刚出去上班。
“很多人上班都有扔垃圾的习惯,所以你去早了没用。中午吃过饭,再溜达一圈,又是一袋......紧接着就是晚饭后了......你还不用去太远的地方,就周边随便溜达一圈,很快就能捡一大袋。易拉罐、塑料瓶、纸壳.....到处都是,一天下来,几十块钱就到手了......你说你干啥去?!”三姑父知道父亲这种情况很难找到工作,于是干脆鼓动着像他一样“下海经商”,拾破烂去。
“俺三哥......你知道的......我不行......我干不了......”父亲一听三姑父想让他拾破烂,立马支支吾吾的反对着。他不敢用强硬的语气拒绝他,毕竟此刻他还寄人篱下。
我那时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抗拒“拾破烂”,可能在幼小的我看来,在垃圾堆里找东西,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难道拾破**在工地盖房子或者拎水泥桶更让他疲惫吗?
当然,大人拾破烂和小孩在垃圾堆里找玩具,应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吧!
我父亲,曾是我们村出了名的“书呆子”,是老师眼中那个“极聪明”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大伯在婚后生了四个女儿之后,依然没有儿子;又或者紧接着结婚的二伯能立马给爷爷奶奶生个孙子,也许父亲就不会被爷爷奶奶逼着结婚,也不用一边上学,一边娶妻,最终没有完成学业。
一直到现在,父亲与母亲拌嘴的时候,都会看似开玩笑的抱怨道:“如果当年不是你一门心思的想嫁给我,在我们学校门口堵我,我现在早不知道飞哪去了?!......”
总之,父亲的一生有多无奈,也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小七,爸爸出去一趟,你在三姑父家好好呆着......听话,不要乱跑,知道吗?”在三姑父和他促膝长谈的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原本哄着我睡觉的父亲忽然坐起来对我说。
“你要去哪?”一听父亲要出去,我警觉的坐了起来。这段时间与父亲形影不离,我看到了他一次次被工地还有工厂拒绝时的无助与失望。
我知道我拖累了他,因为带着我,他才找不到工作。是啊,谁愿意要一个带着孩子的工人呢?耽误干活不说,万一孩子出了什么事,多糟心啊!
可是......父亲这大半夜的要出去......难道是......不想要我了?
“爸爸出去办个事,一会儿就回来,小七听话!”父亲越是好言安慰,我越是不安。
“爸爸,我和你一起去,不要丢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双手紧紧的搂着父亲的脖子不肯放手。
“小七啊!你爸去拾破烂去,你跟着他干嘛?!”隔壁床上的三姑父听到我们的谈话,不耐烦的嚷嚷道:“这东北的天气不像咱家,外面冷得很呐,你就在被窝里安心睡吧!”
三姑父租的这间房子十分的狭小,一间屋子不过三四十平米,屋里、床底下都摆满了他从外面捡回来的破烂,再加上还有个做饭的灶台,那拥挤的场面不用详说,大家都能想象到。
所以,父亲搂着我睡的小床和他的小床挨得很近,以致他的嚷嚷声让我觉得十分刺耳。
“我不要,我就要和我爸爸一起!”我转过脸,愤愤的向三姑父抗议道。那感觉就像,我们父女聊天,关你什么事?!
“哎......好吧......好吧.....爸爸带着你!”父亲知道我是个倔强至极的孩子,只好勉强同意了。“来,我给你穿上衣服!”
正如三姑父所说,深秋的东北夜晚真是寒冷啊!再加上D市三面环海,那海风嗖嗖的顺着脖子往身体里灌,我禁不住打着一个接一个的寒颤,牙齿也不自觉的上下碰触着。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你看外面多冷!”父亲拉着我的小手不停的揉搓着,另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空荡荡的麻布袋。
“爸爸,我们都走了好久了,我们这是要到哪去吗?”三姑父说父亲出来是拾破烂的,可是我们已经走过好几条街了,仍一无所获。
“小七......你知道爸爸......你知道爸爸出来干嘛吗?”父亲忽然停下脚步,蹲下来看着我说。
“爸爸出来......拾破烂......你知道拾破烂是做什么吗?......你看,那个绿色的大铁桶吗?”父亲伸手指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绿色的——大概和我个头差不多高的桶,艰难的故作轻松的说着。“那里面有爸爸想要的东西......可是......爸爸......”
“爸爸,你不敢吗?不敢去在里面找东西,因为那是人家的东西吗?”我看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胡乱的猜测着。
“不是......那都是人家不要的东西......”父亲无奈的苦笑道。“好啦,小七乖,你站这等着爸爸,我去......看看......”
父亲说完把我抱到旁边花坛的石板上站着,抚了抚我的头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向了那绿色的垃圾桶。
由于垃圾桶离我们不远,所以父亲把我放在花坛的石板,我不觉得害怕,我知道,父亲一直都在。
可是对于父亲来说,那短短的距离对他意味着什么?是什么让他的步伐迈的如此艰难呢?我不知道。我只是站在他身后兴奋的看着,仿佛父亲在去寻找魔法宝藏的路上,而我期待他会给我带一个五彩缤纷的魔盒......
“我第一次拾破烂,拉着小七路过一个又一个的垃圾桶。对每一个垃圾桶,我都深深的抵触,但又深深的渴望......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一个垃圾桶的时候,我才知道那种感觉......我害怕,我羞愧,我恶心......我迈出的每一步,都能听到尊严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