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呼天抢地的大奶奶以及在一旁不停劝慰她的四婶,还有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奶奶,我的心算是放下了。
不是哥哥。
肯定不是我哥哥,如果是哥哥的话,四婶不可能看到我不喊我,奶奶也不可能这么镇定自若。不是我哥哥,谢天谢地,不是我哥哥。
“咋啦?咋啦?谁掉河里了?......”
“不知道啊!我也刚到……”
“应该是东头大奶奶家,你看她哭得那个伤心呦!”
“哎呀!就是她家的小孩!你们还不知道吧?!大奶奶家的两个外孙女都掉河里了!都快一个小时了……还没捞出来呢……啧啧……这塘里多凶险啊!啧啧……我看八成啊……可怜啊!……啧啧……”
“啊?!是大欢和春桃家的吗?!大奶奶天天宝贝的跟啥似的?走一步跟一步的......就怕别出什么岔子了......咋就出事了呢?!”
“哎哟!可不是嘛?!这俩孩子每年暑假都来咱这玩......小时候也都是大奶奶带......今天早上吃过饭和她们大舅家的两个儿子……就是可可和乐乐他们两个……这俩孩子带她俩跑这里玩……谁知道……哎……听可可说,他们当时就是想沿着塘边摘几朵花,谁知道大欢的闺女静静非要捡河边的砂浆石子,结果脚一滑……刚好春桃的闺女当时就在她旁边,也不知道她俩谁拉的谁,两个小闺女都掉下去了……哎……那俩男孩子当时吓得也不知道喊人,还想着找东西救她们……哎……等人来了,哪里还能见到人影……”
“哎哟!我滴天呐!大欢和春桃可不得知道了还不得哭死啊!……听说两家都是有工作的......都在县城上班……这些年都没生......一家就一个闺女啊......这下不等于要了她们的命啊!”
“就是啊,看这俩孩子娇生惯养的样子,就知道她们爹娘有多宠她们了!啧啧……哎哟!哎哟!......俩孩子都十多岁了吧!.......长得跟花一样的俩孩子啊......她们爹娘知道了还有命啊?!……”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我的心也跟着莫名地伤心起来,虽然我一直都很讨厌她们,讨厌她们光鲜艳丽的衣服,讨厌她们不可一世的样子。按理来说,她们是和我有些血缘关系的亲人,算是同宗。她们的母亲是爸爸的堂姐,她们的太姥爷就是太爷爷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太爷爷那一辈唯一尚在人世的老人。这个之前我和大家提过。我们家和他们家有着说不清的亲情关系,也有着说不清的怨恨。
记得有一次我和小杏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两个交头接耳的对着我们两个比比划划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和小杏当时就很反感。还没等我们走远,她们又疯狂的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使我们更加的怒不可遏。于是小杏回头就朝她们站着的位置唾了一口。她们哪里肯依,嚣张地跑过来拦住了我和小杏的去路,指着我们的鼻子逼着我们向她们道歉。我和小杏不肯。她们其中一个年龄偏小的——也不知道叫静静,还是叫方方的——就上前朝小杏的脸上甩一巴掌。小杏二话不说便和她厮打起来,我当时想也没想,也上前帮着小杏和——管她叫静静还是方方的——扭打在了一起。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倒还讲些道理,在一旁呼喊着让我们不要打了,并上前用力把我们分开。
我和小杏毕竟年龄太小,根本就不是她们的对手。虽说她们有一个并没有上手,但是她只要在拉架的时候稍稍偏袒一些,我和小杏还是要吃大亏的。战争很快结束,我和小杏的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抓伤。她们两个估计感觉自己也没怎么吃亏,把我们往地上一推,便悻悻地拍拍裙摆的灰尘,手拉着手昂首阔步,得意地走了......
更可气的是,家人知道我们被她们打了之后,我和小杏不但得不到安慰,还被家人训斥了一番,问我们为啥不知道用手挖,用牙咬呢!怪我们没有用,不够狠!我和小杏从此在心里也恨死了她们,偶尔想起,都会咬牙切齿的想着如何报仇。
但此刻,我在心底真诚的祈求老天爷能够保佑她们,让她们不要死,让奇迹发生。即使再大的仇恨,那毕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啊!我也希望上苍怜悯,给她们一天生路。
“小七!”正当我踮着双脚,在人群里扒拉着向塘里张望时,身后传来熟悉的暴怒声。
是哥哥。
“别看了!走,我们回家......”哥哥说完,便背着手,装作一副很老成的样子走出了人群。
在这里,我还要说一下我哥哥在这次父母走之后的另一个变化。除了他喜怒无常,脾气乖戾之外的另一个不同,就是他的衣着打扮。
哥哥按精确年龄算的话,他比我大两岁半,我已经六周半了,所以,他现在也不过就是个九岁多的孩子。
自父母走后,哥哥便开始自作主张,莫名其妙地把父亲的衣服找出来,拿给四奶奶,让她帮忙修改,变成他自己的衣服。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九岁的孩子,穿着缩小版的衬衫西裤,努力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大人模样,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啊!
现在想来,又是那么的心酸和无奈!
小杏和我说,静静和方方是那天傍晚才被打捞出来的。
“她们两个人的父母来到塘沿的时候,跟疯了似的,就要往河里跳,幸好村里的人多,给他们拦下了。不然他们跳下去也是白搭,那河有多凶险,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奶奶哭死过去好几回,可可的父亲和母亲跪下来不知道给她们两家人磕了多少头,祈求他们的原谅。静静和方方的父母起初哭的死去活来,捶胸顿足的。后来估计都没有力气了,都只是瘫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俩眼都只是直愣愣的死盯着那河面,跟个傻子似的......”
那场面小杏说起来的时候,声音都不免夹杂着些许哽咽。
“小七,你说那大塘就是邪门,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咱们村子里的人想尽了办法,你不知道吧?你走之后,村子里又来了好多游泳好的男劳力,连隔壁村子里的人都帮忙了,就是找不到她们俩......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不知道谁提议的,用拖拉机带着长铁耙在河里来回拉,就那还是找不到她们俩,从上午一直到挨黑......后来咱奶不让我搁那看,说天黑了晦气,小孩在那容易招赖,所以我也走了......还是我哥说的......他胆子真大,他一直看到最后.....她们打捞出来......其实都不算打捞出来......是她们自己飘上来的......衣服都被铁耙撕破完了......都分不清谁是谁了......整个人软绵绵的......”(铁耙:长方形农用工具,上面布满了长长的铁齿,用来使耕地变得松软)
小杏最后说的,我其实并没有仔细在听,我的思绪一直沉浸在她之前说的静静和方方的父母是如何伤心的这件事上。
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是像我出生时父亲以为把我闷死了的那种悲伤吗?应该不止吧!我那时不过是一个刚出生三天的婴孩,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那样的微弱,我的死能给别人造成怎样的伤痛呢?父亲后来即使说得再伤悲,我想那也不过是一时的感受吧!
而她们的死,给她们的父母以及家人造成的伤害究竟有多大,恐怕是很难想象的。她们一个十一岁,另一个十二岁。这十多年来的时光,她们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东西是微乎其微的,但是她们却带走了父母的整个世界!
“小杏,你说如果我们淹死了,我们的父母会不会也像她们的父母那样伤心?”我有气无力地问。
“......”小杏对我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不知所措。“呸呸呸!小七,你这乌鸦嘴可别乱说!咱奶说了,让咱们以后不要到河边溜达,特别是西南塘那边......奶奶说,她们死得冤,会变成很可怕的东西......”
小杏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二娘,既夸张又认真......
七月,我最爱的月份。我最爱的七月的雨,此刻下得像以往那样欢畅!而我却觉得是如此的悲伤。
“小杏,你现在还恨她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