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是心思比黑夜更加深沉的人,又不如黑夜的沉闷与悲痛。傅倾圣坏笑的样子还在苏小荷的脑海里浮动着,他跷着二郎腿,躺在屋顶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眯着眼,朝着苏小荷勾了勾手指:“喂!哥们儿!”
苏小荷的心里跟着荡起一片涟漪。她的手下意识地摸上了一旁的淡蓝色,如天空般的颜色,像极了两人曾经躺在屋顶上,眼中出现的大片颜色……
“不行!”还没等她将这淡蓝色的布拿起,苏小荷又连忙将手放下。她呆愣地坐在原地,脑子里傅倾圣的脸,莫名轻轻一转换,便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五官几乎是没有任何变化,唯独不同的,便是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安静如书生,慵懒神秘如猫。他的长发披肩飘洒随风,苏小荷的心几乎在这同一时间被戳中了般生生发疼,她只知道,这一个人,从小就爱穿蓝色。
只是这一件“两月衣裳”,是她做给傅倾圣的礼物。傅倾圣,这是一个让她苏小荷日日夜夜思念的名字,她苏小荷最爱的人的名字,怎么能与另一个人,一个让她心灰意冷的人相提并论?
苏小荷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连忙将这个莫名闯进自己脑子里的人赶去。她直接伸手去拿了一块黄色的布料,这类似于金色的布料,让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傅倾圣的场景,他一袭金色的盔甲,骑着烈马站在她的面前。
黄色才是最适合傅倾圣的颜色。苏小荷想着,将剩余的布料都装好塞回柜子里,最后想了想,还是特意将蓝色的那一块拿出,压到最底下。
其实说实话,苏小荷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刻意地将这块蓝色的布料压在最底下。好像她这么做,“何尔翎”三个字,便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一般。可话又说回来,苏小荷分明是在为傅倾圣做衣服,脑海里怎么会莫名出现“何尔翎”三个字?苏小荷一愣,手一抖,手中的裁缝刀跟着一顿,直接划上了她的手指。
鲜红的血滴顺着手落下,苏小荷龇牙咧嘴地晃着手。她就知道那个何尔翎会是她苏小荷的冤家,光是想想都会有血光之灾:“我真是一辈子都不要原谅这个家伙!”苏小荷喃喃着,然后连忙用白布把手指缠好,怕受伤的血迹会溅在这衣服布料之上。
淡黄色的里衬很快就要做好了,苏小荷记得,傅倾圣长期打仗,胳膊上有伤,之前买布衣的时候,料子都太硬,擦着他的胳膊让他直喊不舒服。想到此,苏小荷又莞尔一笑,低头将胳膊的地方改成用丝绸拼接。她只是想,丝绸的料子软,碰上皮肤舒服不刺肤,这样的料子该是很适合傅倾圣的。
苏小荷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这烛光之下,她的笑容是多么温柔,甚至像是为丈夫做衣裳的妻子。她伸手又去选外衣的丝绸,选了一种最柔软的湖绿色,然后将它们拿起在脸上蹭着。
这便是傅倾圣给苏小荷的感觉,满满的湖绿色。春天的第一个颜色,就像是在苏小荷安静的人生中,绽放开来的第一抹彩色。湖绿色是生机,傅倾圣便是苏小荷的生命。苏小荷微微一笑,然后又用湖绿色的丝绸做了一根腰带,上面还用淡黄色的布料钩花点缀,乍一看略有花哨,可整体一搭,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时尚与美感。
想到此,苏小荷又忍不住地“扑哧”一下笑出声。这便是傅倾圣给苏小荷的感觉,成熟,却又俏皮,甚至还走在潮流的最前沿——比如大家还在用瞭望塔张望四周军情时,傅倾圣已然学会在敌方阵营安放奸细迅速传递敌方军情;又比如大家还在用小细竹片剔牙时,傅倾圣便学会了如何随手随地摘狗尾巴草剔牙;再比如大家还在指望着媒婆说隔壁人家女儿当媳妇时,傅倾圣就已经学会近水楼台先得月而直接在军营里找一个男宠了……
不对!苏小荷顿了顿,她怎么觉得这最后一句话有些歧义?充满了讽刺,还有一种意味不明的东西……所谓男宠?难道不就是她苏小荷自己吗?
不对不对!苏小荷又愣了愣,她分明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女子嘛,怎么能被称作是男宠?可是又不对啊,大家都喊她是傅倾圣的男宠,虽然傅倾圣后来好像知道了她是女儿身……
哎呀!苏小荷又混乱了,那她到底是男宠还是不是男宠呢?
她顿了顿,手指跟着绕着手上湖绿色的丝绸——不对不对!她连忙又站起身,她现在是在干吗呢!在想她自己是不是傅倾圣的男宠?这是什么鬼逻辑什么鬼想法!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要做衣服的好不好!
苏小荷恍然大悟,她连忙狠狠晃了晃脑袋,命令自己从这么奇怪的思绪中跑出,然后定了定神,继续拿起裁缝刀,将湖绿色的丝绸细细裁剪,与淡黄色的布料拼接在一起。
苏小荷也不知道自己这样不眠不休地忙了多久,等到最后,当一件完美的淡黄湖绿相间的“两月衣裳”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她将这衣服小心翼翼地挂好,而她的面前,似乎有一个比她高一个多头的男子,穿着这衣裳,回眸笑嘻嘻地看着她:“哎呀!看不出你的手艺还挺好的嘛!”苏小荷似乎都能听到这人半损半夸的声音。苏小荷跟着一笑,声音好是骄傲:“那当然,也不看看我苏小荷是谁?上得了战场,下得了织坊。”
她高傲地抱着胳膊,对面穿着这衣裳的男子无语地挑挑眉,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苏小荷,好久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恋。”
苏小荷气愤地撇撇嘴,狠狠拍下男子打在她头上的手:“傅倾圣,这么久不见,你还是没变帅!”
傅倾圣,傅倾圣,傅倾圣……
这能让苏小荷回忆如潮的三个字;能让苏小荷笑如傻子哭如疯子的一个名字;能让苏小荷心痛心伤到失去知觉的一个人。
苏小荷呆呆地坐在桌前,看着衣架上的这件“两月衣裳”,淡黄色的布料与湖绿色的丝绸相互缠绵交会在一起。她的手颤抖地摸上了这衣服,手指轻轻触碰着这衣服上的每一块布、每一块丝绸,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她心里慢慢荡漾开来,莫名其妙。苏小荷的心里竟然又出现了另一件衣裳——那是红色的丝绸嫁衣,上好的天蚕丝根根细致,金色线盘纽扣互相搭着,玫瑰双节扣颗颗排好扣在领口处向下,金色的钩边儿细致地滚在红色嫁衣边沿,还有那艳红色的里衬,轻轻揭开外衣,便能见九朵绽放的荷花轻躺在里衬一角……苏小荷听说,她这件嫁衣,是何尔翎亲自缝纫了三天三夜所制的,每一根丝线,都是他亲手在上万根丝线中挑出的颜色最亮丽、色泽最光鲜、韧性度最好的;每一个针脚,都是他反复对齐、反复打紧所制好。苏小荷在想,何尔翎做那件嫁衣之时,又是抱着怎样的一个心情,是不是如她现在这样,心中如被火烧的沸水般,不断地翻滚而又不知所措。
可不对,苏小荷又想,何尔翎在做嫁衣之时,怎会有她这般心思?他是如此想害她走上绝路。他做那嫁衣之时,怕是满心只是怨恨和不屑,又怎会如她般这么想?苏小荷倒吸一口气,心里莫名闷闷有些发疼,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
不对劲!又不对劲了!
苏小荷撇撇嘴,她怎么总想到何尔翎这个人呢?这人分明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脑子里!
她猛然背过身,忍着不去看这淡黄湖绿色的“两月衣裳”,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太阳慢慢从窗外升起,驱散了满地漆黑,苏小荷扭头将蜡烛火头捻灭,她撑着手在桌上看着阳光越来越亮,听着街道外熙熙攘攘的人说话声越来越响……苏小荷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怎么睡着的,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后来是伽洋子推开了房门,然后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小荷姐姐醒醒。”苏小荷迷糊地睁开眼,只见窗外,依旧是阳光灿烂。
伽洋子微微一笑:“少卿卿姑娘已经在楼下等小荷姐姐了。”苏小荷一愣,视线跟着落在了前面衣架上,那一件淡黄湖绿色的“两月衣裳”上。
苏小荷忽地想,傅倾圣看到这衣服时,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她?或者会不会想到她做这衣裳时,满满的心思与心意?还有,他穿上这衣服的时候,会不会想着她还在等他,会不会想着来这边疆城的梁氏布料铺将她再一次带回,就像之前许许多多次她迷了路,他一次次找到她将她带回家一样。
可话又说回来,若傅倾圣真的还活着,怎么会这么久都不来找她?难道说,是他出了什么事情吗?
苏小荷没来由地又紧张了起来,接着伽洋子催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荷姐姐,小荷姐姐?”她好奇地挑挑眉,又伸手推了推苏小荷,“小荷姐姐,少姑娘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了。”
“砰!”这是苏小荷匆忙站起身,衣角带翻椅子的声音,她也顾不得去扶了,只是这椅子翻倒的声音也让她清醒了不少。她抿了抿唇,然后扭过头,小心翼翼地将这件两月衣裳从衣架上取下。
在楼下等了许久的少卿卿正端坐在椅子上,站在一旁的木司南有些着急,他不断地看着上面还关着的门,又不断安慰着少卿卿:“少姑娘稍等片刻,她们马上就要下来了。”
少卿卿轻轻一笑:“我不急。”她伸手要去够茶壶,旁边木司南见状,连忙替她摆好茶杯,又抢过茶壶,小心翼翼地倒满。
木司南满脸堆笑:“这种倒茶的活怎么能叫少姑娘亲自动手?我来就好了。”少卿卿倒也没多说话,她刚伸手接过茶杯,就听见楼上的门被“砰”地推开,一道光从屋内透出,原本昏暗的二楼瞬间变得光亮无比,穿着一袭琉璃色长裙的苏小荷从里屋慢慢走出,她的手中还端着一件淡黄与湖绿相接的“两月衣裳”,乍一看,煞是出彩。
少卿卿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她一个响指,木司南连忙从后面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少卿卿亲自把锁拆开,然后小心接过苏小荷手中的衣裳,再将衣裳轻轻放回盒中。雕刻着繁花纹路的盒盖慢慢地在少卿卿手中合上,苏小荷的眸子紧紧盯着这件两月衣裳,直到它消失在她的眼前。
苏小荷抬眼看着对面的少卿卿,少卿卿满意地拍了拍盒子,然后一手将盒子抱起,用蓝布包着,斜挎在背后:“小荷小姐,多谢了。”少卿卿莞尔一笑,“尾款马上会有人付来,小荷小姐看上去面色不是很好,想必也是熬夜做这衣裳所致,小荷小姐要多休息休息才是。”她微微一翘嘴,苏小荷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少卿卿一下翻上马背,“吁”的一声勒住了马绳,一袭红衣在这马背上显得更是风姿绰约。她朝着苏小荷抱了抱拳,接着,还没等苏小荷再多说一句话,便夹了夹马肚,“驾”地一声令下,骑着马越走越远。
这一道红色,在苏小荷的眼里越来越小,就像是那金色的背影在她眼前慢慢消逝般的感觉。苏小荷不知为何心里跟着一紧,接着伽洋子激动地从里面跑出:“小荷姐姐,这次设赌局我们赢了好大一笔钱哦!”伽洋子的声音如银铃般好听悦耳,“还有少姑娘的尾款也让人给送来啦,小荷姐姐你快来看看,你——”
“伽洋子!你的马呢?”苏小荷突然回头打断伽洋子,爱钱如她竟然丝毫没有多问伽洋子一句关于赚到了多少钱的问题。她的眼里是伽洋子所不懂的急迫,甚至还有一丝希望。伽洋子的手一顿,然后苏小荷焦急地“哎呀”一声跺了一下脚,还没等伽洋子反应过来,便率先朝着马棚冲去。
待伽洋子赶到马棚时,便见一匹黑色的骏马疯了一般从马棚里冲出,上面坐着的恰是一身琉璃色的苏小荷,伽洋子一惊,直接大喊着苏小荷的名字:“小荷姐姐,这马是匹疯马,就是你喊停它也是不会停的啊!”可苏小荷跑得要多快有多快,她哪里能听到伽洋子的叫喊声。此时,她的脑子里只是不断地浮现着少卿卿那一袭红色消失的背影,还有着曾经傅倾圣一袭金色盔甲在她面前倒下的样子。
傅倾圣并没有死。苏小荷在心里狂喜着,她不管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她不管他为什么不来见她,她只知道,少卿卿还跟在他的身边,少卿卿还知道他活着。少卿卿拿着这一件淡黄湖绿色的“两月衣裳”,肯定会去找傅倾圣,那么她苏小荷只要跟着少卿卿,就肯定能见到傅倾圣。
到时候,不管傅倾圣会如何对她,不管傅倾圣会如何与她说话,她都要站在他的面前,好好地质问他一番。
她念他想他如此,他难道就对她没有丝毫的怀念与想念吗?
她要站在他的面前,好好地再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骂他。傅倾圣怎么能心狠到如此,分明知道她苏小荷心心念念的全部是他的好,他却能让她以为他已死去,让她独自丢了魂般生活在这世界上半年之久!
傅倾圣,你怎么忍心!
苏小荷的心跟着悲痛起来,她狠狠一夹脚下的马肚子,马儿“吁”的一声叫得更甚,它的速度更快,苏小荷趴下身,紧紧贴着马背,保持平衡后,看向前方的眼里慢慢是坚定。
她要一个答案。苏小荷倔强地嘟起嘴,她要从傅倾圣的嘴里,听到一个答案。
眼看着苏小荷就能追上面前的红衣女子了,她的心跟着兴奋起来,但她苏小荷并不能在这么早就让少卿卿发现她苏小荷在跟踪着她,所以她轻轻一松马缰,想让马儿跑慢一点,只要控制在一定距离内跟着少卿卿就好。可出乎苏小荷的意料,这马儿竟然像是安了什么马达一般,跑得异常迅速,那速度眼睁睁看着有增无减,丝毫不听苏小荷的召唤。
苏小荷急了,连忙打着这马儿的脑袋:“喂!你慢点速度啊!”
而这马儿哪里能听得懂什么人话?它依旧像是被打了什么能让它兴奋的东西一般,激动喜悦地往前冲着,这下苏小荷是真的急了,她连忙踹着马儿的肚子:“停下来!”她吼着,“你给我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