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竹峰作品:雪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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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杂帖

想来已经是北方人了。前些时写《烩面之笔》,隐去一句话:“烩面的淡香,淹没了多少南方的乡愁。”因为虚,因为空,更因为气短。

周作人说:“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周作人偶尔让我有些厌烦,文章不及他哥哥,品行不及他哥哥,操守也不及他哥哥,见识更不及他哥哥,这句话尤为不爱听。倒是喜欢叶圣陶《藕与莼菜》一文结尾:“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想来已经是北方人了,见雪不喜,逢雨惊奇。以前在南方,是见雨不喜,逢雪惊奇的。

中原的酷热因一场雨而暂停。上午伏在案头,一转身,窗外湿了,小雨淅沥如丝。打开房门,拉开窗户,水汽自室内穿过。风吹来,鼓荡着衣服,仿佛江南,自己好像成了流落江南的李龟年。旧事依稀入梦,几番沧海桑田。

探头出窗,雨丝打在马路边的树叶上,密集如蚕食之声。小时候,有邻居养蚕,天热,经常去他家蚕室玩,蚕室四周通风,凉意沁人,食桑之声像雨打树叶。

中原的这场雨倘若下在皖南,我大抵会去屋后的塘埂边淋一身湿,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衫在楼上的西窗下静坐,喝茶,看雨淋青山,青山淋雨。雨中青山似佳人,让人意态蹁跹。

有一年,我把窗外的小丘看成了大翡翠。细雨下的小丘,在夏天明亮的雨线里,远远看去,像戴在大地手指上的祖母绿。

有一年,看见一个少年眯着眼睛在雨地里踩踏水泡,伞丢在一旁。

有一年,看见一个青年撑着把碎花伞,揽着女人悠悠涉水而过。

有一年,看见一个中年人戴着斗笠踽踽独行,风急云低,一只落单的大雁在天空翱翔。

有一年,看见一个老人独自靠在自家的墙脚下,任雨打风吹,面目木然。

这样的场景,像垂髫孩子在阳光里的梦。走过了桥,路回不去了。

北人踏雪,南人淋雨。雪踏在脚下,经常让我觉得暴殄天物。雨淋在身上,仿佛以身相许。旧小说中弱女子临危受困,被人解救于水火之中,思忖恩情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雨一直下,因为惊奇,心事起伏。一个人的修养未臻,不可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以前混沌初开,经常大惊大喜,既惊且喜,多惊多喜,现在读书养性,有了平常心,慢慢变得少惊少喜了。

细雨蒙蒙,衣衫泛潮,院子里的广玉兰,叶色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