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竹峰作品:雪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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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国文章

辑一

中国文章里常有玄之又玄的意味,这是道家恬淡虚静的气质决定的。老庄之前的文章,譬如甲骨卜辞与《尚书》《穆天子传》之类,一味写实。写实是中国笔墨的基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可以说是中国文章里第一次出现的游戏笔法。写实与游戏,是中国文章的阴阳诀。可不可以用“墨戏”两个字说中国文章呢?

中国文章里有墨戏传统。且不说“三言二拍”、唐宋传奇之类,五百卷《太平广记》,不仅是墨戏,还有游戏。老庄、孔孟偶尔也会流露出好玩的个性来。“好玩”这个词,说来有点轻佻,但恰恰是中国文学的肋骨之一。西方文学也有好玩的东西。《荷马史诗》中古希腊的神嗜斗、敏感、自尊,热爱女人,但其中并无墨戏之趣。

虚与实的结合让中国文章有了风致。我以前重文采,现在觉得好文章不过一段风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正是风致。不轻佻浮浪,不正襟危坐,即风致之美。风是风容,致是举止。好文章,风容卓绝,举止从容。《老子》第一次让中国文章走到一个极致——隔。《老子》的隔源自文章家的宽容、谦虚、至情和尽礼的品行。

先秦人作文,霸气十足,凌驾一切之上或超脱一切之外,可惜时代遥远,今时读来,行文难免艰涩,不易见微知著。大量接触先秦文章有很多年了,那些文字像刻在青铜鼎侧的铭文,亦神秘如甲骨卜辞,已不能用典雅古旧之类的话来评价了。

在我眼里,《庄子》是最好的散文,《尚书》是最好的随笔。从十几岁就似懂非懂地阅读《庄子》,二十几年过去,还常常翻起。接触《尚书》是在二十五岁之后,在朋友家,夜宿其宅,枕畔无事读此书,如孤身一人闯入大泽,满眼雾霭,茫然四顾,不知来路,不识归途,但心中有一股浩然之气冲荡。

《尚书》,文有金石气,如庙堂之巍峨,令人不敢不敬、不得不敬。《尚书》拙朴阳刚像太阳,《庄子》清新阴柔似月亮。这一日一月挂在先秦天空,照耀了后来的文字世界。《庄子》是天人之作,《尚书》乃巨人之书,肉体凡胎如我者,虽好读,只能不求甚解,尽管喜欢,远远不能沉迷,更不会茶饭不思。

庄子以神为马,当然高妙,堪称散文的祖师。《韩非子》鞭辟入里,亦是高人,可谓论文之鼻祖。《论语》娓娓道来,无人能及。《墨子》重剑无锋,使人感受到泰山之雄伟。墨子不可学,不能学。我曾取过一个笔名叫怀墨,面对《墨子》,只能作思古之怀想。

中国文章是有颜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浓、重、淡、清,或浓、淡、干、湿、黑。以先秦文章为例,《老子》是焦墨,间或用浓淡之墨;《庄子》是清墨,间或用焦重之墨;孔孟是浓墨,偶尔有清淡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处便是。韩非子与墨子是重墨,焦墨与重墨也夹杂其中。《诗经》是淡墨,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陈,笔力下得深,下得重。

司马迁写《史记》,焦、浓、重、淡、清,五墨共舞。写得辛苦,太史公并没有忘记游戏笔法。一篇篇本纪左右逢源,一路读来,能看见司马迁内心喜悦的潜流。这喜悦是立言之悦,跌宕自喜,津津乐道,自有一股风流。

游戏笔法是不是小说家言?司马迁是中国第一个小说家,左丘明是靠在先秦槐树下解衣盘礴的说书人。与柳敬亭不同的是,左丘明自己写好了本子。将《左传》当小说读,更有意味,也更懂中国文章笔墨。先秦诸子都有小说家面目,庄子、韩非子、列子,他们的寓言谆谆之心兔起鹘落。谆谆之心可谓中国笔墨的暗纹,即便像《战国策》这样的纵横家文章。我读先秦纵横家的文章,觉得有属于祖父晚年的奇巧淫技,未脱谆谆之心使然。

《史记》的笔墨是毛线团,有些是一团团串接起来,有些是一团团松散开来。《左传》的笔墨是跳跃的,或者说是雪地上的足迹。北方平原雪地上的足迹,伸得远,凌乱且有章法,像乱石铺街体书法。这么说格调低了,一派素狂张癫更贴切。《史记》见楷隶法则,唐人大楷有取法于司马迁处。《左传》大量留白,介于行草与狂草之间。《史记》的笔法绵延不绝,后世文士时有所宗。《左传》用笔险,如短兵相接,赤膊上阵,非勇士莫能为也。除了王安石、陆游少数几个人外,中国文章家没能承接《左传》的文脉,实在可惜。

汉赋几乎字字浓墨,仿佛金农的漆书。汉赋为人诟病的是缺乏自家面目。汉赋浓墨重写,字字斟酌便句句游戏。汉赋的刻意铺排,是文人的游戏。汉朝文艺多有凝滞的空气,写来写去,都是应酬之作。汉赋是一种名气很大的文体,读它的人却不多,因为空洞无物。空洞不可怕,空洞自有回声,无物让文章少了落脚点。贾谊、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的创作,其文辞之华美,上承楚辞,下启明清小品。汉赋以散韵结合、专事铺叙为特色,一方面对语言精打细算,一方面挥洒辞藻不厌其烦。尽管不为今人所重,但它的纯粹精致与恣肆汪洋,后世难觅其匹。汉赋的第一篇在我看来是《七发》,枚乘气壮神旺,后世多有不及。枚乘是最懂中国笔墨的汉赋家,其文章之鸟,高低起伏,飞得远。

中国笔墨恰恰有石破天惊的一面,这是音乐性决定的。中国古代有一种叫箜篌的乐器,其音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出人意料,有难以形容的奇境。庄子与司马迁应该听过不少,并得到启发。班固、扬雄诸位的赋文,雄浑磅礴,但没有后来魏晋人下笔瑰美,说到底还是汉朝文章墨色单一了。

汉赋苦心经营,步步为营。一到魏晋,中国文字之狡兔逃出营房,撒腿就跑。有回周作人为沈启无写砚铭,录庾信《行雨山铭》中的四句:“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写完之后,周作人说:“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废名也说六朝文是乱写的,“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

周作人说六朝人是乱写的,并举“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的句子做例子,《小园赋》读过多遍,越读越觉得一寸二寸、三竿两竿是庾信的精心布置。但六朝文章即便对文字拈斤拨两,也有随意法度。真性情方有高境界,高境界可得大文章。境界高了,即便几十字,也有江波之浩渺,譬如二王杂帖。

读二王杂帖,方寸之间有宇宙,仿佛庄子《逍遥游》,宇宙之间有方寸。古人常说言简意赅,文字一简则远,一远则幽,一幽则雅。王羲之父子的杂帖是真正意义的小,长不过几百字,短仅仅十言,以隽永见长,让中国文章多了留白,让后世作文者铺排时记得节制的重要。

二王杂帖与诸多六朝文章,潇洒、意气,尽管这里面有无奈甚至是刻意装扮的成分,却也是大道之后的归真,有意趣,有笔趣,散发着人物的个性光芒,让我领略到人情之美与文字之美,看见了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宏大。

六朝文章,好在抒情。建安年间,曹丕兄弟的书札,忆宴游之愉悦,悼念友朋之悱恻缠绵,若不胜情,开了六朝文的先路。六朝人崇尚清谈,五胡之乱后,士族避地江南。江南山水秀丽,贯之笔墨,增进了文辞的隽永,充满了微茫的情绪。微茫的情绪是中国文章的倒影。

看《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老先生随口议论古人古文:“韩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学生皇甫湜、孙樵等,没有一个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写通了,元微之也写通了。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欧阳修、苏东坡两人是写通了。”通不通,是胡先生一己之识,不必深究。他看不上韩愈,说到底还是韩愈的笔墨里缺乏微茫的情绪。

如果说明清小品如中年男人庭前望月,唐宋散文就像老年儒士倚天论道。论道者多高谈,不作望月时候的自语。读书人在明清与唐宋之间游走学习,自有风动枝头的旖旎,也有盘根纵横的高古。

读唐宋文章,得气、得神、得意、得味,更多是得法——文章之法。韩愈作文多为人诟病,但他下笔的法则是取之不尽的金库,可供后人挥霍。

苏东坡的《赤壁赋》深得中国文章的笔法墨法。中国文章的笔法墨法玄之又玄,却是众妙之门。《赤壁赋》的出现,让中国文章多了厌世的笔墨。厌世不轻生,这是苏轼的了不起。《赤壁赋》的厌世更多是疲惫,或者说疲而不惫。苏东坡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思想影响,他文章里恐怕要损失些好看的字面,也会多一些韩愈、王安石的气息。中国文章重实际,少理想,也不喜欢思索死亡。陶渊明诗文双绝,后人心慕者无数,避世之作《桃花源记》也是坐虚而化之作,不如《赤壁赋》高妙。

读苏轼是读《庄子》之后,读完《庄子》,以为中国文章就此罢了。但见到苏轼这样的句子:“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再一次看见中国文章的峰头。《赤壁赋》让中国文章多了山水韵与水墨味。不是说之前的中国文章缺乏山水韵、水墨味——汉赋有山水韵,缺乏水墨味。六朝文章有水墨味,缺乏山水韵。

明清文章家多如恒沙,卓立于群峰之上的,唯有张岱。张岱作文,疏朗暗淡,充盈着五月田野的茵茵草香,让人感受到泼绿一地的葱郁。《湖心亭看雪》,清雅简洁,言近意远,几可作小品文八字真言,有墨法,有章法,有笔法,法法不着痕迹,羚羊挂角,当作如是观。

明清人作文,以清冷优雅的目光,刻意抵拒喧嚣与世俗,无灼灼之姿,有泠泠之态。因为过于超尘脱俗,很多作品缺乏生命的质感。读明清小品,知道了性灵之美,也就是说文字要活,更让我明白中国文章有很多种写法。读唐宋古文,慢慢懂得了厚味,懂得了学识与见解比才气更重要。

汉语是屈原的语言、司马迁的语言、三曹的语言、李杜的语言、陆游的语言、苏东坡的语言、曹雪芹的语言。中国文章真可以写出美的意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水何澹澹,山岛竦峙”“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都令我喜悦。

据说仓颉造字,大地颤抖,夜游的鬼魂在暗处哭泣。

身前薄雾如纱,点点星光在头顶闪烁;身后大海辽阔,明月之辉滟滟随波万里。远古的先民睡了,松枝火把掩映下的木屋,忽明忽灭,巨大的静穆下,夜空如洗,只有笔划过的声音,画出了中国文章影迹:《禹治水》《敕勒歌》《文烦简有当》《地险》《史记世次》《白公咏史》《裴晋公禊事》《黄纸除书》《唐人重服章》……

民国文章呢?民国文章的笔墨是张大千摹本敦煌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