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有间书坊
6961900000058

第58章 凶信到(3)

“人啊总是这样的,难过也就难过一时,哪能抱着回忆过一辈子呢?”卢氏接着道:“我家侄女今年也十六了,等过了年,要不将庚帖拿过来瞧瞧?”

正在慢吞吞吃饭的常台笙闻言陡然抬了头,只见苏晔神色疏冷一言不发地看向卢氏。

卢氏道:“大少爷这般看着我作甚?不过才二十几岁,难道月遥这一走,你将来还不娶了?”

苏晔声音里有压制的愤怒,语气疏淡:“月遥尸骨未寒,这样的话姨娘如何说得出口?”

卢氏忽地冷笑一声,骤然搁下了筷子:“姨娘?我怎么说也是苏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你唤我姨娘一唤就是二十年,当你那娘还活着么?尸骨未寒怎么了?你爹娶我进门时你娘才刚走不久,你不过是比你爹假惺惺些罢了。这家里如今长幼尊卑全都没了,名义上我是你母亲,你的婚事我怎么就不能插手?何况你如今膝下一儿半女也没有,对得起祖宗么?论不孝,你可是头等啊。”

这剑拔弩张的架势让厅中陡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也都移到了一处。

恰这时,常遇忽不小心碰翻了搁在手旁的碗,汤翻了一身,碗则滚到地上碎了,声音在这厅中格外清晰。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满桌的人:“我错了……”

常台笙连忙起身要带常遇出去换衣裳,这时苏老夫人看一眼苏晔,同常台笙道:“让苏晔带她去,你坐下。”

常台笙闻言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苏老夫人不过是找个借口想让苏晔出去,再看常遇,这丫头已是自己下了椅子,苏晔也起身走过来,带着她出去了。

而此时厅内的气氛却丝毫没有缓和,苏老夫人看都未看卢氏一眼,径直道:“无后这样的话岂能乱说?”

各房此时均安安静静,可平日私底下议论苏晔与顾月遥时却也没少嚼过舌根。若非苏晔当家,恐怕当着面说都有可能。

老夫人这时看一眼卢氏,语声不徐不疾道:“说这府里没有长幼尊次,那是你不将自己当长辈,看看你身上可有半点长辈的样子?月遥也是你名义上的儿媳,儿媳走了,你穿成这般合适么?”

卢氏今日一身梅红衣裳,看着很是艳丽,衬得那张保养得当的脸更是白净。她这会儿倒是没甚话好说了,老夫人平日里虽不怎么管,但在这府里说话毕竟有分量。

卢氏那点心思谁都知道,近几年卢家在苏杭一带的生意逐渐没落,卢氏的兄长更是亏得一塌糊涂,到这境地,孩子们的婚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救命稻草。她小侄女如今已十六,正值婚龄,出落得亭亭玉立,长相也十分可人,但家境毕竟不如当年,媒婆介绍的人家都不合心意。

苏晔一表人才,温净又有担当,尽管有顾月遥横在心里,但男人嘛,怎可能年纪轻轻为了发妻就单一辈子。若能将自家侄女弄进来,哪怕起先做不了正室,等过个几年生了孩子,再提挪正事宜也不迟。苏晔这人又极念人情,届时怎可能不帮衬帮衬卢家?

何况卢氏在这府里也倦了,日日里都抱怨没劲,若侄女进来了,那就有意思多了。

常台笙在一旁看着,许久没动筷子,陈俨忽递了一只碗给她:“好好吃。”

他说话时,卢氏看了他一眼。

常台笙想,也许卢氏并不知陈俨就是她当年赶出去的那个孩子,故而眼神里尽是看陌生人的意味。

知道陈俨是苏家孩子的,如今恐怕也没几个人。

这时苏晔领着常遇走到房门口,常遇止住步子回身抬头,小声道:“我自己去换就好了。”

苏晔站在门口等她,小丫头进了屋,爬上椅子点亮桌上的灯,手脚麻利地翻出干净衣裳换好就出来了。

她出来时见苏晔坐在走廊里,面前是萧瑟庭院,身后则是温暖屋舍,一身素白在这昏昧灯光下竟笼上一层微弱的暖意。黑发亦用白缎绑着,看起来有些扎眼。他微仰头看天,但因阴天的缘故,夜空一片漆黑,一颗星也没有。

常遇悄悄将门关好,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父亲还在世时,偶然间提过,说人世间没有什么比死更令人绝望,只要还活着,可以相互憎恶相互埋怨相互扶持,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死了,就当真什么都没有了。虽然最终他因无法忍受病痛而选择了提前离开,但常遇也由此体会到了他话里的生死意义。

她刚到苏府时,顾月遥对她亲切极了,知道她喜欢画画,遂亲自教她,耐心至极,甚至胜过她母亲。可那日午后,顾月遥自笔架上取了笔,画了一会儿,便再也支撑不住。常遇亲眼见到滴在雪白画纸上的血,一滴一滴迅速铺开来,浸染了一片,像盛开的花,艳丽至极。

盛开意味将逝,比那更可悲的是,花有来年,但顾月遥却没有了。

顾月遥走得很从容,见苏晔最后一面前,她将常遇喊到榻前。那时她说话都已吃力,却伸手握过常遇的小手,轻轻摊开看了她的掌纹,忽地很释然,唇角浮了淡淡笑意,示意常遇靠近一些,这才打起精神微笑着与她说了一句:“替我好好照顾他……”

常遇不明所以,她长到这个年纪,想照顾的人只有姑姑和曾祖父,其他人并不在她想照顾的范畴内。也许将来她长大后会有能力去照顾更多的人,但顾月遥的这句话,她却是不太明白的。

在她眼里,苏晔似乎无所不能,又如何会需要旁人的照顾?

在昏暗的走廊里,常遇低下头伸出手来看了看自己掌心,那些错杂的纹路……唔,看不懂。

这时苏晔回了头,他起身走到常遇面前,将手伸给她:“外边冷,回去吃饭罢。”

重新回去时,屋内气氛稍稍缓和了些,饭局到了尾声,大家吃完饭同老夫人请过安就各回了各屋。陈俨先起身出去等着,常台笙则带了小丫头出来,苏晔仍旧坐在老夫人身旁。老夫人看他憔悴面容,叹息道:“这阵子你都未好好歇过,今日就早些睡罢。”

苏晔应了一声,哑哑的又有些鼻音,随后起身拿过祖母的拐杖,送她回房。

常遇跟着常台笙走到客房,看看陈俨,提出“非分”要求:“我想与姑姑睡……”

“不可以。”斩钉截铁的回复。

常遇暗暗嘀咕了一句“小心眼”,旁边常台笙淡笑笑,推门进屋,将洗漱物品给他准备妥当,末了道:“你就暂时独自睡一晚罢,若一个人睡不着你可以考虑去陪苏晔。”

“你怎么可以鼓动我去同他睡觉……”陈俨咕哝一声,低头对常遇说:“将头转过去。”

常遇老老实实转过头,陈俨伸手揽过常台笙的腰,低头亲了亲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允许常遇将姑姑带走。

两人又去了一趟老太爷房里,小侍说刚睡着,她俩只好又折了回去。常台笙给小丫头洗脚时,随手递了一册诗集过去给她看。小丫头如今已认得许许多多字,一边翻一边读,遇到看不懂的遂停下来问常台笙。

常台笙给她擦干脚,拿过干净袜袋正要替她穿上时,小丫头恰好读到一首赠别。

“鱼在深泉鸟在云,从来只得影相亲……”

她忽然顿住了,常台笙一边给她穿袜袋一边接了下去:“他时纵有逢君处,应作人间白发身。”

“什么意思?”

常台笙说完才意识到这诗句太凄恻,遂敷衍回道:“将来你可能会明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常遇点点头。

她带着小丫头睡下,一整晚小丫头都紧紧粘着她,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陈俨就来敲门,见没动静就索性推门进去了。

像只八爪鱼般粘着常台笙的小丫头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瞅瞅某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家伙,得意地又钻回被窝,感叹说:“被姑姑抱着睡觉最暖和了!”

陈俨忍住将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的念头,同常台笙道:“天都大亮了。”

常台笙瞥一眼窗子,回道:“没有啊,灰蒙蒙的呢。”

这时候小丫头已经在被窝里笑开了,她觉得好闷就爬起来自己穿了衣裳,迅速爬下床:“姑姑我饿了,我先去吃东西。”

小丫头说完就窜了出去,某人则自然而然地和衣躺到常台笙身边。因天光还早,常台笙索性就由着他。

天色大亮,今日出了太阳。温暖日光下,阴惨多日的府邸也添了些生机。

常台笙上午要去一趟苏州府衙,吃完早饭便独自出了门。苏州知府听闻她如今是陈俨夫人,也不敢怠慢。这位知府的确十分年轻,会被人当成棋子利用也属正常。常台笙问了沉船案及朱玉案的后续,苏州知府皆回得有些敷衍。常台笙见从他口中套话很难,遂问能否去探个监。

黄为安乃死囚,本只有家属可见,苏州知府却破例让常台笙去了。

常台笙在阴湿牢房里见到黄为安时,却也惊了一惊。黄为安瘦得简直像换了个人,身上囚衣亦脏兮兮的。黄为安一只眼睛肿着,偏过头来努力辨认常台笙。他认出她来,陡然哈哈大笑——

“咬着手了!咬着手了!”

常台笙愣了一愣,却立刻反应过来,书船沉后她去找他,见他逗一只狗,她最后说了逗狗可能会被狗咬的话。

黄为安没站起来,他偏头盯着常台笙,声音阴恻恻的:“别以为我黄为安倒了是好事,芥堂也好,李崧的五台馆也罢,都得不到利。唇亡齿寒,我倒了你们也会跟着倒霉。知道杨友心那厮的靠山是谁吗?你与尚书家结亲算个屁!”

“靠山?”

她原想问出这靠山,可黄为安却一点想说的意思也没有。过了会儿,他忽然不复方才的嚣张,竟叹口气道:“哥哥马上就要赴黄泉了,说要请你吃饭的,也吃不成了。那就送你一句话,身外之物该舍就舍,什么都没命重要。还有杨友心那厮好色得很,别落了他的套!哥哥见你是难得的干净人才提点你一句,别到时候后悔。”

他说完这话,狱卒就跑了来,说黄为安家的姨娘来了。黄为安连开口的机会都未给常台笙,就嚷嚷道:“滚吧,哥哥还要与我的小娇娇话个别呢。”

常台笙不好妨碍别人生死话别,最终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出了牢狱。

而苏宅此时来了客,苏晔听得门房禀报,竟从灵堂出来亲自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