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俨惊得陡然睁开了眼,伸手摸到常台笙散在后背的头发,急切地往上去探她的体温。在这黑暗中,他迫切地想看到常台笙的脸,可他什么都看不见。
常台笙意识模糊地感受到他的寻索,努力撑开眼皮将手移到了他触感略凉的颈间,声音低哑:“我在,我在这里。”
她说完,对方的回应则是将自己拥得更紧,常台笙顿觉胸口滞闷。她在梦境里走了一条长路,但没有能走到头就醒了。
陈俨再次闭上眼,耳畔却似有声响,清清淡淡的男声带着一丝讥讽与戏弄意味问他:“若芥堂与陈公子之间只能选一个,你认为常堂主会选哪一个呢?”
两人一晚上均是噩梦缠身,自然睡得不好,天亮时常台笙支起身看了一眼外边,却又躺了下来。她抬手试试额头温度,觉着不烧了,叹口气道:“再睡会儿罢。”
陈俨轻应了一声,常台笙又问他:“你昨晚是不是也做了噩梦?”
陈俨面不改色地说了个谎,敷衍回道:“没有。”
常台笙掖了掖被角:“那现在能说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么?”
“如你所想,有个人在回家途中将我带走了。我留下书匣是希望你可能看到,之后的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怖。相反,我喝了一盏好茶,下了一盘棋,赢了之后就回来了。”
“这是全部?”
陈俨将某句话在脑海中努力划掉,疏淡回道:“是全部。”
常台笙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张了嘴正打算开口时,这时房门却被敲响了。
“东家,苏州有信来了。”
常遇的回信?怎可能这么快?常台笙连忙起了身,披上外袍,走过去开了门。门房低着头递过去,封筒逆封——
是凶信。
常台笙连忙接过信,迅速打开看完,陈俨这时已起身走到她身后,问道:“怎么了?”
常台笙低着头,回想起苏州一别,声音低哑得不得了:“月遥过世了。”虽只有寥寥几面之缘,但那女子摊开她掌心替她看命时的情形却仿佛就在昨日。早知道她身子不是很好,但未料就这样走了,竟连年也未熬过。
身后的陈俨闻言亦是沉默了一下,随即问道:“现在要收拾东西么?”
此时已是腊月末,春节在即,常台笙原本预备这两日忙完手上的事就启程去苏州过年,却没料是去奔丧。这世上的事总是出乎意料,杀得人措手不及。
常台笙留陈俨在府里收拾东西,自己则去芥堂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年关将近,刻工们也都准备回家过年,只留下宋管事与几个人轮流值夜。常台笙还特意叮嘱不要忘记盯着藏书楼那边,因芥堂存板间地方已不够放,遂许多东西也都搬去了那边,不能放着不管。
离杭晚上下了雨。冬雨难得,空气潮冷却格外干净,坐在客船里只听得外边雨打甲板,安静得好似每一滴都打进心房。
这是常台笙二十四年来头一回离开杭州过年,回想过去一年,全是变化。
有人离开,也有人来。
人生热闹凄清,都在这些变化里。
她曾经倔强孤僻,内心抵触旁人的靠近,可如今竟能安心地靠在另一个人肩头,听冬雨滴滴答答。尽管还没有到能一眼看穿对方的地步,但在她眼里,他是最好的,这就足够。不论将来如何,这一点并不会变。
也许他哪天会重新展翅离开这小小天地,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要去闯,但常台笙并不惧那一天的到来。
被上天青睐的骄子总有他的路要走,她无法阻拦也不必干涉。
到苏州时恰是清晨,腊月二十七,天色灰蒙蒙的,常台笙从码头雇了车往苏府去,一路上尚能看见缩肩坐在摊子后卖年货的小商贩,连吆喝声都没有,大约也是被这天气冻得懒怠开口。
苏府门口挂了白,虽已过了好一阵子,吊唁之人却不少。常台笙向门房递了拜帖,一门房领他们往灵堂去,另一门房则连忙去禀报主子。灵堂搭在宅子西边,顾月遥娘家请了人来超度亡灵,有唱经的声音传来。香火纸灰味道充斥了整间灵堂,因无后的缘故,顾月遥灵前连个守灵的也没有。唯有苏晔在一旁静静站着,一身白。
沉默是最无能为力的悲伤。苏晔看起来比之前瘦了许多,眼底藏着浓烈的疲惫,丧事让他整个人都倦意重重。就算之前做好了对方可能会提前离自己而去的准备,但当这一日真正来临,还是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之前抓的药还未吃完,罐子里尚有之前未倒的药渣;妆台上的口脂盒还在,嫣红艳丽,曾用来掩苍白唇色;一把木梳安安静静躺在镜子前,细密梳齿间竟还缠着一根细长柔软的头发;被子衣服,房中诸物,都还存留着伊人气味。
自她走后,苏晔没有再进过那屋子。
触景生情物是人非最难过。
常台笙给顾月遥上了香,感受了这其中生死分别的悲恸,内心恻然,走到苏晔面前,也只能言辞有限地说一句节哀。
苏晔哑声回:“去东边小厅坐会儿罢。”
常台笙点点头,正要转身时,陈俨走到苏晔面前,静静站了许久,末了竟抬手摸到了苏晔的眼睛。苏晔合上眼皮,任由他凉凉的指尖划过。那手指移至眼尾时,他才重新睁开眼。
他还是个幼童时,就这样送走过他的母亲。当时对于死亡的概念还很模糊,以为哭得厉害些,母亲在天上看不过去了就会回来。陈俨小他一些,当时就蹲在披麻戴孝的他面前,抬手去擦他泪汪汪的眼睛,说:“哥哥就算眼睛哭肿了阿娘也回不来的,不如不要哭。”
回不来了,这是比自己年幼的弟弟对死亡的理解。比他透彻,比他理性,甚至有些残忍。
但这是事实,只是陈俨懂得比较早。
后来他仍旧止不住哭,对面的小人儿就抱抱他,说:“阿娘不在了,哥哥还有我,将来的日子我会陪着哥哥。”
但之后命运捉弄、一别十来年,每回想起来都是心痛与无奈。
常台笙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猜想陈俨可能有话要与苏晔说,遂自己先行出去了。陈俨听到逐渐走远的脚步声,忽然伸臂抱了抱苏晔。
就像小时候下意识地用拥抱去安慰悲伤的兄长,陈俨认为这样就可以让他稍微好受些。为照顾成年人的自尊心,他甚至没有说像小时候那样矫情的话,而是语声疏淡道:“她在这里我不能抱你,希望你理解。”
苏晔心中一恸,各番情绪拼命涌上来,他声音哑淡:“你不能再喊我一声吗?”
“喊什么?”陈俨松开手,重新站直了身体,偏头朝向门口说道:“可我已经不姓苏了。”当年一句将来的日子我会陪着哥哥,如今想来真是唏嘘。
遗憾常在,人间事总是不能尽善尽美。
那边常台笙还未走到东边小厅,常遇就从里头冲出来抱住了她。小丫头跑得飞快,几乎是撞进她怀里,牢牢抱住了她的腿:“姑姑……”
孩子表达亲近的方式简单直接,常台笙蹲下来揉揉她脑袋,也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小丫头之前才送走自己的父亲,如今又见长辈离世,常台笙很担心她负荷太多。
常遇将头搁在她肩上,瞪大了眼睛问道:“姑姑觉得我胖了没有?”
常台笙揉揉她后背,似乎是感受了一下,回说:“恩,胖了些。胃口比之前好吗?”
常遇使劲点点头:“先生也很好,教得很仔细。”她似乎是准备了一整套说辞,专挑苏府的好处讲,目的完全是为了让常台笙放宽心。
常台笙如何不知道她这小小心思,遂在小丫头问姑姑过得如何时,回她道:“也很好。”
她放开小丫头,说要去看一看祖父,小丫头遂带着她往东边厢房走。因天气不好,老太爷也未出来晒太阳,而是窝在房里,对着暖炉读书,读的是《弟子规》,常遇骄傲地说是她教会的,得意地抱着常台笙撒娇。
常台笙陪祖父坐了一会儿,刚要去见苏老夫人,没料老夫人却已是走到了厢房门口,示意她出来。常遇看看姑姑,很自觉地去搬了棋盘,坐下来同常老太爷下棋。
常台笙出去后将门带上,苏老夫人打量她一番:“看起来瘦了。”
“近来有些忙,偶尔耽搁了吃饭,但身子骨硬,也没什么。”常台笙回得轻描淡写。
苏老夫人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好,平日里顾月遥陪着她抄经书读书,感情一直很好。孙媳这一走,老太太心里也似空了一块,都不忍再去翻往日里顾月遥抄的经。
老太太道:“小丫头在府里住得挺习惯,在学堂也学得蛮好,你能暂时不带她走么?”
孤苦的老人家总要人陪伴,与其说常遇需要这个环境,不如说老人家需要常遇。那样一个知心懂事的孩子,在哪儿都讨得欢喜。可小小年纪就懂得看大人眼色,真的是……
常台笙回头看了一眼那厢房的门,回老夫人说:“我再问问孩子的意思罢。”
老夫人点点头。
因府里办丧事的缘故,临近除夕也没有半点过年气氛,晚饭亦是全素。
苏家毕竟是大户,一起吃饭时各房都在,竟摆了好几个圆桌。常台笙坐下来时,旁边的常遇凑到她耳边极其小声地向她一一介绍同桌的人。这个是谁那个是谁,小丫头知道得清清楚楚。
常遇说坐在老夫人左手边的是卢氏时,常台笙抬起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握住了坐在另一边的陈俨的手。这位就是当时赶陈俨出门的苏夫人卢氏?
她看过去时,卢氏亦是瞧了她一眼,意兴阑珊地拿了筷子动动面前的菜。
苏老夫人瞥瞥卢氏,没说话。
如今苏晔当家,待苏晔从灵堂过来,这晚饭才正式开席。尽管菜皆是素食,却也下了工夫,精致得不忍下筷。席间苏晔吃得极少,苏老夫人看不过去便给他布菜,劝道:“好歹也要吃饱。”
那边卢氏不以为意地淡瞥一眼:“大少爷这会儿哪里吃得下饭,老太太劝了也是无用,等再过一阵子,那胃口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苏老夫人轻叹口气,搁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