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管事听到动静连忙赶了过来,忙解释道:“这姑娘与我们东家有些小交情,脱籍后一时没地方去,遂先在这里做做学徒,东家也是点了头的。”
陈俨却并没有因此对她放下戒备,反而问道:“你叫什么?住哪里?自己一个人住还是与人同住?”
宋管事见他这一连串问题怪吓人的,怕小姑娘招架不来,遂赶紧让小姑娘去忙,自己则拉着陈俨去了后院,解释道:“这姑娘原本是江南富庶人家的闺女,因家道中落流落风尘,本名唤作张怡青,前几日说是脱了乐籍,一时没去处,来找东家,东家就将她留下了。”
“常台笙为何会认得她?”
“听说以前在万花楼见过,东家虽算不上热心肠,但看她机灵做事也利索,堂间也都挺喜欢她的,故而就将她留下了。”
陈俨没有接着问下去。他料想张怡青应当外貌可人,故而讨得一片欢喜,宋管事此时恐怕也中了这迷魂阵。
可她衣服上的诡秘熏香味道与早上闻到的那气味太像,何况一个刚脱乐籍的风尘女子,偏偏来学做刻工?实在是令人生疑。
宋管事见他一脸不愉快的样子,忙道:“到点该吃午饭了,您是打算在前边吃还是?”
陈俨随口说了一声在前面吃,宋管事便往伙房去了。
他则还在闷头想事,埋着头就往前走,直到撞上了迎面走来的常台笙。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她,不论气味身高都太熟悉了,全然不需要犹豫。
常台笙从衙门里出来就直接赶回芥堂,听堂间的制版师傅说陈俨过来了,她遂步子也不停地往后院走,只见他低着头很是认真地在思考什么事,也没注意她走过来时的脚步声,遂面对面地故意与他撞上了。
常台笙道:“你撞到人就乱抱么?”
“当然不,我只抱你。”无比笃定的语气。
常台笙低头看了一眼他潮湿还未完全烘干的裤脚:“你不是不打算出门的吗,怎么又出来了?是觉着一个人难熬吗?”
“不,我觉得……”有些害怕几个字到底没说得出口,最后还是换成了“放你一个人在外边跑我太不放心了。”
常台笙无声笑。
“听说你去衙门了,怎么样?”
“朱玉背后显然有人,我还未来得及见上他一面,衙门的人告诉我这案子移去苏州了。我很怀疑你那位做知府的学生是某个人的爪牙,要么就是年少天真,被人利用。”她说得很轻松,似乎因为下雪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不过看来今年的确是要去苏州过年了。”
陈俨自然没有异议,只要能同常台笙在一块儿,去哪儿对他来说都一样。
常台笙握住他的手取暖,站在走廊里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旁的事,陈俨却没忘方才那件事,问道:“那个叫张怡青的新学徒,是你才收的么?”
“是。”常台笙略不解,“怎么了?她得罪你了?”
“我建议你查一查她身边的人,可能会有新发现。”他没有提早上有陌生人私自开门进来的事,只是又补了一句:“说起来……家里面还是请个门房罢。”
“要顺便再请几个身手敏捷的护院吗?”
陈俨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可以的话当然最好。”
“说罢,早上遇上了什么事让你突然怕成这样。”眼盲之后,人多少会变得更脆弱敏感,陈俨这样子太反常了,落在常台笙眼里就是害怕。
“没有。”回得斩钉截铁。
常台笙疑惑皱眉,恰这当口,前堂忽有小厮急急忙忙跑了来,道:“东家,向景辉来闹事了!”
自上回西湖书院一别,常台笙倒许久未见向景辉了。向景辉见常台笙走出来,站在堂间就道:“常堂主不是说若书卖得好便会加付润笔金么,怎么如今我连润笔金的影子也未瞧见?”
是有多缺钱才会到这里来要额外的润笔金?常台笙知道向景辉虽过得挥霍了些,但他写稿素来很快,润笔金自然也是滚滚来,应当没有为钱这事愁过。
“向先生毁约在先,加付的部分我完全可以不支付。何况,那一家没有与您结润笔金么?既然已拿了双份,向先生如此是否太贪心了些?”
向景辉脸色不好看:“常堂主果真是不念交情啊。”
常台笙回之:“交情也分对谁说。到饭点了,就不留向先生了,请回。”她说完这句就转过身,走到内廊里,宋管事匆匆忙忙跟进来,小声道:“听说近来向景辉的书稿都没人要了。”
“我知道。”常台笙原本并未打算深究,一稿多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了,可向景辉偏偏不安分,非要闹出在西湖书院争论顾仲身份那件事,事后还多次找麻烦,实在没必要姑息了。
可惜向景辉一把年纪,竟不知不作死便不会死的道理。
若他愿意自降身价贱卖书稿,恐怕小书商会很高兴,但向景辉过惯了奢靡日子,又如何能接受小书商开出的价?
陈俨走在常台笙身后,待宋管事离开后,忽问了一句:“你是睚眦必报的人吗?”
常台笙倏地停住步子,转身抬头回问:“此话怎讲?”
陈俨想到她抽屉里打了叉的名册,敷衍说道:“偶尔会那样觉得。”觉得你心中藏着事,那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事。
常台笙脸上浮起淡笑,抬手抹平他的衣裳夹领,回说:“算不上睚眦必报,但做人也不必事事容忍。”
“所以你还会收蒋园秀的书稿么?”
“收。”
“但他曾经……”他还记得那次常台笙带他一道去赴蒋园秀的宴,而常台笙吃的东西里被掺了药。若那晚她没有及时离开,若那晚他不在她身旁,当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事。
他原本以为,若按照常台笙的逻辑必然会报复蒋园秀,但她不仅没有动作,且还愿意继续收他的稿。不过也有可能,她是想留着将来收拾。
“你在担心我会出事?放心,我有分寸,一切都很好。”她声音沉稳地安慰他,告诉他诸事不必担心,姿态完全是一副可靠主心骨的模样。
好像有什么完全颠倒了……
他知道她喜欢自己,不论身心她都很投入,但有关她内心的世界,他却怎么也走不进。常台笙整个人看起来像罩了一层坚硬又结识的壳,伪装得很好,但历经了二十几年岁月的一颗心,到底是什么样子,陈俨还不知道。
她没有给他钥匙,打开她外壳的钥匙。
陈俨接连几日都有些恹恹的,常台笙忙得顾不上他,他则找不到更多事来做。努力对这个世界产生的兴趣,似有逐渐消亡的趋势。
这是深陷黑暗的必经过程。起初是焦躁,渐渐心生出盲目的自信,再之后又会茫然,时间越久,所要做的对抗也愈繁剧。黑暗比预想中,要漫长广阔得多。
他大概清楚这个过程,于是他仍旧愿意相信自己能对抗这无边际的黑暗。
而常台笙也非常迅速地满足了他的需求——请了门房,据说长得魁梧又不蠢且还极有责任心,应当能帮着好好看家,请陈俨放宽心地在家待着。
陈俨白日里会去书院讲课,因原本上课也用不着书册,故而就算看不见,如今他站到课堂里讲课也是极其容易的事。何况他听力尤其敏锐,底下有谁在交头接耳,有谁在传递纸条,竟然一清二楚,令西湖书院的孩子们叫苦不迭。
常台笙这日收工较早,想他此时应还在书院,遂直接过去接他。她到书院时他还在讲课,常台笙遂站在走廊里听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