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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真情委(1)

程夫人醒来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见自己睡在一张临墙窄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可还是冷。

她连忙坐起来,回想一番晕倒前的事,头又开始痛起来。

不远处忽传来伙计的喊叫声:“东家,她醒了!”

商煜掀开门帘而入,手里握着一盒金针。他在窄榻旁的圆凳上坐下来,打开盒子取过金针,与程夫人道:“夫人是一时气坏了,加上未用晚饭,才致如此。若这会儿头疼的话,不妨扎两针,会舒服些。”

他语气平淡,是医者与病患说话的一贯态度。程夫人这才想起来他是那日给她诊脉递药膏的大夫,她略略别过头,想说拒绝的话,可嗓子就跟哑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商煜很自然地偏过头,吩咐伙计道:“给夫人准备些吃的。”

程夫人紧蹙着眉头,手却已被商煜握住,他动作不紧不慢地施针,低着头似乎十分专注:“过会儿就好了。”

见他这样,程夫人的戒备之意略略少了一些,未再刻意地拒绝他的好意。待伙计将饭食送来,程夫人却犹犹豫豫地看了看那罐子粥。

商煜见状笑道:“看样子夫人似乎心存戒备,但实在不必质疑晚辈给的饭食。”商煜将那罐子里的粥倒了一些到旁边小碗,接过来便仰头喝了:“晚辈还没有无聊到会给无关紧要的人下毒。”

一旁的伙计有些看不过去:“我们东家可是这周围出了名的热心肠。东家见夫人晕倒了,还背您回来给您施针喂药,夫人这般怀疑我们东家,真是让人有些伤心呢。”

程夫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愧赧之意,抱过那小罐子,低头拿了调羹,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商煜忽然眯了眯眼。

寒夜里伸出的一点援手足以让人心生信任,程夫人暂时收起戒备接受这位陌生大夫的好意,她喝完粥起身告辞时,商煜却道:“夫人若需做点事补贴家里,倒不如到我这里来帮忙,医馆正好缺柜台抓药的。”

程夫人紧抿住唇角,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助长了她的自尊心。到一间医馆做帮工,意味着要收起她所剩无几的面子,来谋一条生路。

她没有立即答应,商煜也不勉强,只说让她多考虑几日。

程夫人走后,伙计在一旁纳闷嘀咕道:“东家随意找个抓药伙计都比找这位夫人强呢,这夫人看起来娇生惯养的,疑心病似也重的很。”

商煜神色无甚变化,也没有回伙计的疑问,只将大门关上,挂上了急诊敲门的牌子,就回后院了。

又过了几日,芥堂宋管事拿了本刚刷印好的书册给陈俨,说是《京物志》的样书,照常理是要先给东家过目的,但东家这会儿不在,他既然是书稿作者,便先让他看看。

陈俨刚翻开封皮瞥了一眼,神情欣悦地又合上,道:“既然按常理是先给她过目,那坏了规矩多不好。”他飞快做出了决定:“我勉为其难去苏州找她好了。”

宋管事一时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是拿着样书去了后边藏书室,将手上最后一点工作做完,锁上门就走了。

陈俨回府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去书院同山长打了声招呼,便搭上了去苏州的客船。

而这几日常台笙在苏州广选书目与画稿,正忙得不可开交。她从杭州过来时本来就很赶时间,到了苏州也每日只睡一会儿,接连好些天这么熬着,也开始有些撑不住了。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面回来,打算早些休息。可她刚进客栈,便见一人老老实实坐在客栈前堂等着她。

常台笙这会儿手里抱着一些画卷,另一手还提着书匣,陈俨见状,立即起身帮她将东西拿过来,转身就往楼上走。

“你等一下!”忙晕了的常台笙陡然间反应过来,立时喊住他。

可陈俨已经上了楼梯,转个头回说:“我方才问过了,我知道你住在哪一间,我给你送上去马上就下来,你不必跑了。”他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你可以把钥匙扔上来。”

常台笙无奈皱眉,随即又抬头回他:“在书匣里。”

“好的。”陈俨拿着东西便上了楼,手脚麻利地开了门,将常台笙的书匣画卷,连同自己的包袱都放了进去,重新锁好门这才下了楼。

可等他下去,常台笙却已经找了个位置坐下,喊伙计要了一些吃食,打算填肚子了。

“你要在这里吃吗?”看着伙计端上来的食物,也仅仅只能够填肚子而已,算不上美味。既然来了苏州,且也忙了这么久,难道不该好好犒劳自己吗?

“我很累,不要和我说话。”这果真是常台笙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取过筷子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常台笙并没有问他为何到这里来。问这个家伙理由简直就是白瞎,他做什么事根本不需要理由,他能给的理由常人都没有办法理解和接受。

可偏偏这回陈俨还备足了“非常正当”的理由等着她问。

无奈常台笙就是不开口问他!

伙计就递了一副碗筷,常台笙吃着,旁边的陈俨只好干看着。

等常台笙吃完了,招呼伙计过来结账,他这才说道:“你不打算给我吃点吗?”

常台笙瞥一眼桌上的剩菜,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随意吃。

这之后她就起身打算上楼,可某人坐正了背对着她道:“我感觉你似乎忘了钥匙在我这里。”

常台笙陡然想起这茬,又只好坐回去,招呼伙计再上了一碗米饭。陈俨大约也是饿极了,端起饭碗就着桌上快凉的剩菜吃起来。

常台笙靠在椅子里懒懒看着,突想起苏晔说的那句“好养活”来,看他这样子倒的确很好养活,程夫人怎么舍得丢掉这样一个好养活的儿子?

陈俨吃完,却不急着交出钥匙,谈条件似的说:“这客栈今日都住满了,已没有空房,可我想洗个澡。”

一路风尘仆仆,可以理解想洗个澡的心情。常台笙非常好脾气地点了头,竟然允许他上去洗个澡。

陈俨没料到她会这么好说话,这反常表现倒让他有些惴惴。陈俨跟伙计要了点热水,遂自己先上了楼。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常台笙回过神,起身往楼上去。因室内有简单的屏风遮挡,故而就算对方在洗澡,进去也没什么要紧,她刚进去,便听得屏风后的陈俨道:“帮我拿一下衣服。”

常台笙瞥一眼搁在桌上的包袱,心道这么小的包袱能放几件衣裳?估计又是“凭感觉”随便带了几件,适不适合这季节、能不能穿都不好说。

她打开包袱翻到一件中衣,走到屏风前,侧身将衣服递了过去,待陈俨接过,她便又折回桌前打开书匣,将里面十几册书取出来,在桌上依次排开,兀自琢磨。

闻得身后动静,常台笙回了头,随手取过一块干手巾丢给他擦头发,俯身挑亮桌上灯台,拖过一把椅子,总算开了口:“你看书快,帮我看看这部书说了什么,明天告诉我。”

“你要做什么?”

常台笙回得言简意赅:“听说是苏州这阵子卖得极好的一部书,我翻了几页实在没有兴趣,但我想知道它为什么这么红。”

陈俨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过去坐下来,低头翻阅了一会儿,迅速给出了结论:“看来你不喜欢神魔小说。”

常台笙没回他,恰这时伙计来敲门,帮忙换了浴桶里的洗澡水,常台笙便简单洗了个澡,极迅速地换好衣裳走出来,迎面就撞上了陈俨。

常台笙倏地止步,陈俨递来一本书,她低头一看,正是刚刚刷印完成的《京物志》样书。送样书来给她过目?这难道就是他“正大光明”来苏州的理由?

“我要提醒你的是……”这厮摸出一封契书来,“印完了你就得将余下的润笔金付给我。”

她看看他诚挚的眼,又想想苏晔与她说的话。

不要给他钱,他只会天真地想要填程夫人那个无底洞。

常台笙沉默,若换作是她,恐怕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母亲到底是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一个母亲又会因什么样的缘故,想要抛弃自己的骨肉,这实在令人费解。

不过作为书商,她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按照契书到期支付润笔金这是行业规则。

“知道了。”她略有些冷淡地回了一句,遂接过书坐到了床上。

陈俨看看她,突然岔开话题说:“你竟然没有嫌弃我用过的浴桶。”

常台笙翻书挑眉,抬眸看他一眼:“你认为我嫌弃客栈的这种不知有多少人用过的浴桶有意思吗?我不躺进去洗就行了。”

好大一瓢冷水泼了过去……

陈俨转过头,手撑下颌很严肃地翻看手上的书。

那边常台笙看书看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神情寡淡,合上书搁在枕畔,伸手取过桌上杯子,喝了满满一杯凉水,正要钻进被窝睡觉时,忽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窄榻:“若是嫌被子不够下楼问伙计要。”

她刚钻进被子,肩膀忽被人拍了拍。

常台笙翻过身,半支起身看他一眼:“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好么?”

陈俨却递了一幅画过去。

正是她今日带回来的几幅画之一,是苏州的一个书商朋友送给她的。

他闲得没事看画做什么?

常台笙索性又坐起来,接过那画打开来,一床一猫,还有两双鞋。

床便是寻常的床,但芙蓉帐却拉得严严实实,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绣花鞋,床前蹲了一只猫,抬头看帐钩。

已经看过此画的陈俨在一旁下了结论:“这是一幅看着很含蓄实则很香艳的春宫图。”

常台笙这时再看看那略扎眼的芙蓉帐,也觉得有那么点……香艳。

一双绣鞋画得极好看,旁边那双男鞋倒无甚特色,那只猫……抬头看帐钩的神态倒有些探究。

但常台笙轻咳了一声,驳道:“芙蓉帐内无动静,也许只是在午睡而已,男女睡在一起便是春宫了吗?又没怎么样,有什么要紧。”

“你说的很对,也可能只是单纯睡觉。”某人低头脱鞋子。

常台笙抬眸看他一眼。

某人道:“难道你打算让我睡那张榻吗?很不舒服的。”

他指指常台笙手里那幅画:“你也说这样没什么要紧的。”

常台笙非常机智地伸手阻止他靠近,低头看一眼自己脱在床边的鞋子,再看看他的鞋子:“都是男鞋,没有绣花鞋,这就不行,你懂么?”

常台笙见陈俨一时间没了反应,立刻就放下了床帐并且迅速压好。

陈俨愣愣看着,没过一会儿,床帐内就传来声音道:“看完书自己去榻上睡觉。”

常台笙这时已困得不行,懒得再与他闲扯,说完后重新躺下闭眼就睡了。这时外边站着的陈俨却只好将这幅“春宫”重新卷好,坐下来接着看书。

他略翻了翻,才知道常台笙拿回来的这些书并不全。这部神魔小说算得上是一部“巨著”,整整一百回,字数近百万,起码有二十册,价钱也应是不菲,也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人买。

待他看完常台笙带回来的这部分,外边天都要亮了。

常台笙一夜都睡得极安静,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外边的陈俨裹着被子,伸手合上最后一册的封底,偏过头瞅瞅那床帐,又看看角落里冷冰冰的窄榻,耷拉着脑袋默默想了会儿,最终还是悄悄地拉开了床帐,轻手轻脚地躺了进去,再小心翼翼地……重新压好床帐。

他满意地在外侧躺好,身上还裹着自己的被子。好一会儿他都睡不着,只侧着身睁眼看着常台笙的睡颜走神。直到外面烛台燃尽,灯光熄灭,陈俨这才恢复平躺的姿势,闭眼睡觉。

常台笙醒来时下意识打了个哈欠,之后卷着被子翻个身,恰好就看到老老实实卷着自己的被子平躺着睡觉的陈俨。这家伙果真是不要脸面地又爬上来了……

但已经历过一回两回,常台笙大概也知道他就算睡上来也不会怎么样,遂也没有像上回那般,暴力地踹他一脚。

屋外天色已经有些微亮,帐子里却还是黯的。床铺柔软,被窝还很暖和,常台笙不是很想起床。今日约的那个书商,要到中午才有空见她,所以她完全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她昨日半夜醒过来一次,那时候帐外的灯还亮着,她听了会儿书页翻动的声音,知道他还在看书,心里竟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他当真是后半夜全部看完了才睡的吗?

此时的陈俨睡得正沉,被子没卷好,肩头露了一些出来。常台笙下意识地伸手给他掖好被角,见他略略动了一下,又倏地将手缩回。

他看起来虽还是老样子,但常台笙心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滋味。

一个更丰满真实的陈俨在她脑海中慢慢呈现,引她去探究。就在这时,陈俨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继续睡。常台笙看着他的后背,一时间竟闪过要伸手抱一抱他的念头。要命,她怎会有这种想法?

于是常台笙立即翻过身,背对着陈俨继续睡回笼觉。

各睡各的被窝本互不干涉,也不会打扰到对方,可陈俨醒来时,却发现问题来了。他先是试图起身,可头皮却被扯得发疼,躺下来看看,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常台笙给压住了。见常台笙睡得正香,他也不喊醒她,重新躺下来一根两根地将头发丝拖出来。

过了会儿,常台笙从浅眠中陡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她看看睁着眼正望向她的陈俨,扶额定了定神,好不容易缓过来,神情倦怠地对他道:“你下去罢。”

这回笼觉睡得她脑壳疼,做的梦也将她吓得半死。漆黑夜路中,她孤身一人往前走,路越走越窄,前方似有人影走动,有模模糊糊的光亮,待她走近时,辨得那人似乎是陈俨,在她正要抬手拍他的肩时,对方却忽然转过身来,没有眼睛。

她被梦中那张脸惊醒,背后一层冷汗。陈俨裹着被子下了床,看看她这样子有些担心道:“我打扰到你睡觉了吗?”

常台笙坐在床上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她下了床,摆摆手示意跟他没什么关系,取过架子上的外袍穿好,低头束发。她整理妥当洗了把冷水脸,道:“我有事要出门,先走了。”

陈俨连忙跟上去,他跟到门口,常台笙又回过身来:“怎么了?”

“你要留下我和两个铜板出门么?”

“……”

“真的只剩两个铜板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样子。

常台笙神情有些懒怠,转过了身,声音矮矮:“换好衣服赶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