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常台笙而言,买下宅子并不意味着省心,反倒是更忙的开始。
崇园那边的新书要做,芥堂原本接下的书稿也要整理制版,加上藏书楼的筹建事宜,常台笙压根没空歇下来。日暮了,她见缝插针地在书房小眯会儿,因此也赶不上吃饭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宋管事敲响了门,小声在外唤道:“东家,东家……”
常台笙叹口气坐起来,揉揉太阳穴醒了醒神,随后起身去开了门,不期却瞥见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陈俨。
宋管事非常识趣地跑了,常台笙站在门内看陈俨一眼:“有事?”
“听说你要雇我做事,我来拍马屁。”他说着还兀自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拍马屁。”言罢就将食盒递了过去:“这时节进补最好,这是药膳,趁——热——吃。”
常台笙手都没抬,只凉凉问了一句:“你自己做的吗?”
“没错,五十二卷一千八百九十二种药材我已经学完了,所以你可以放心食用。”
常台笙难得勾了一下唇角,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模样,突然很想挥一拳上去,但她的教养和为人处世的准则不允许她这样做。常台笙只淡淡地说:“那就放下,去前堂找宋管事,他会告诉你明日过来要做什么。”
陈俨对她这“温和”的态度很满意,遂神态欣悦地将食盒放在了门口,转身走了。
他笃定她会吃,所以才会这么走了。若有半点怀疑,估计都要盯着她吃干净才肯走。常台笙俯身将食盒拿进来,打开来,满满一汤罐,旁边还有配菜和一碗加了盖的乌米饭,都还是热的,看得出很用心。乌米是“贡米”,寻常百姓几乎吃不到,就连常台笙之前也没吃过几回。
说实在的,她负担不起他这心意。
虽然男女情爱之中讲究值不值当是件很世俗的事,但对于目前的常台笙而言,也只能世俗地来评判自己,再评判对方,然后给出合适的、看起来对彼此都好的结论。
她心底里自然是能分辨出陈俨为人的好恶,现今这世上有陈俨这么天真的人并不多,且自信满满的人往往内心坚定,虽然她也不知道他那自信因何而来,但她本心里是羡慕并且希望那自信可以一直保持下去的。
她耐心咀嚼吞咽那些食物,却依旧嚼不烂心底的复杂情绪。
餐毕,她盖上盒子,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算了算时辰,也不早了。
常台笙收拾一番桌上的文稿和书籍,路过柜子时却瞥见上回某人精心整理的亮格。那些书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一丝不苟。
做什么都容易上手且很快就能做好的人,当真很让她羡慕。
常台笙轻叹口气,出了门,穿过狭仄的内廊,回到堂间,见宋管事正小心翼翼地跟陈俨说着整理藏书的事。
陈俨闻得脚步声侧过头来,看到常台笙,脸上立即浮了柔软笑意:“吃完了?喜欢吗?”
常台笙随口对宋管事道:“食盒送去伙房洗干净了再还给陈公子。”她说罢看陈俨一眼:“很好,谢谢。”
宋管事闻言正要去书房拿食盒,刚刚转过身,就听得陈俨对常台笙道:“若你喜欢,我很乐意每天都为你洗手作羹汤。”
语气自然到难以理解,宋管事偷偷摸摸转过头瞥陈俨一眼,那神态真是寻常人做不到的镇定自若。说着这样的话,还能理所应当,喂!陈公子你好歹可是大男人啊!
常台笙也是超乎寻常的冷静,脸上虽有极淡笑意,但回的却是:“那你是小妾还是厨娘?”
“当然不,虽然你很需要一个厨娘,但我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是个,成年男人。”
常台笙索性放弃了与他这样的交流,只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府,再会。”
“再会。”他没有贴上来纠缠不休,却是很有礼貌地送她出门:“宋管事方才还有话没有说完,我想我应该等他回来。”
常台笙自然没有再接话头,而是头也不回地径直上了马车。她进去后未点灯台,却是稍稍撩开帘子一角,朝外看了一眼。陈俨仍站在门口,站姿很稳,是很有教养的文士模样,全然看不出轻佻。
恩,只要他不开口,看着总是极好的。
第二日一早,常台笙去芥堂时并未见到陈俨。
也许是睡过头了,又或者根本不想来了。常台笙没空去周顾那些,便忙碌了起来。她去了一趟澜溪边的宅子,与工匠头子商量了动工改建的时间,又再次确认了图纸,这才重新回了芥堂。
她匆忙吃了点米饭垫肚子,又随手拿了只橘子揣着,逮住宋管事问道:“后堂那一部分藏书开始整理了没有?”
宋管事也在忙着,遂随口回了她一句:“已经在整理了。”
常台笙倒了杯凉水喝下去,似乎回过点神来,便径直往后堂去。芥堂存书众多,虽比不得西湖书院的藏书楼,但整理起来也是个极耗费时间心血的事。
那日宅子的事一落实,她随即就将早就准备好的计划与芥堂几位老人商量了一番,最终一致达成的决定是一边拆宅盖楼一边做书籍的搜集整理。
下午天不怎么好,昏昏的,太阳蒙在云雾里。她穿过安静的内廊,隐约听到后堂的动静,但极细小,几乎难以察觉。她放慢脚步走到窗边停了下来,只见一熟悉身影站在拥挤的书柜前快速又专注地翻阅手中的书册。
仿佛在那些已被时光尘埃覆住封皮的书籍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常台笙看着有些走神,那人不知何时注意到了站在窗外的她,目光已经从书册上移到了她身上。
常台笙霍然回神,低头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走了进去。这里因久未有人打理,全是灰尘的味道,难免呛人。
“很呛人吗?我已经提前打开了窗户。”
“谢谢。”常台笙手里还抓着那只橘子,她低头看看已经被放到地上的书:“这些是已经整理好的么?”
“对。”
“你没有做记录。”连纸笔都瞧不见。
“没有关系,我可以整理完再写下来。”
常台笙于是又下意识地抿抿唇,目光随即移到他正在看的书上。她微微眯眼:“这是什么?”
“形学。”言简意赅。
“恩?”
“还有种译法叫几何,很显然我觉得这样的译法更好,音意皆顾。”
常台笙没有发表意见。
某人瞥见了她手里的橘子,遂道:“我有些渴。”
大约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常台笙遂将手里的橘子递了过去。陈俨看看那橘子,又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手:“我手上都是灰尘,没法自己剥。”
常台笙抓着那橘子不知如何是好时,某人又添了一把火道:“倘你喂我的话,我可以考虑教你几何。”
大约觉得他整理了半天滴水未进也十分辛苦,常台笙没有拒绝他这个提议,竟当真低头给他剥起橘子来。可陈俨就在她剥橘子时低头凑近她,没料低头一靠近,那肥厚橘子皮上挤出来的汁就不小心进了他的眼。
他连忙闭了眼,原本很欣悦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忍起来。常台笙抬头看他一眼忙说了声抱歉,随即就将手伸进袖袋摸帕子,结果竟然没有。
“我袖袋里有。”某人闭了只眼睛在旁补了一句。
常台笙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竟将橘子搁在架子上,直接拖过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将手伸进了他的袖袋里。这时节按说应当穿薄棉服了,可这不知冷热的家伙,竟还是穿一件单薄袍子,常台笙找得着急,慌乱之中难免碰到他小臂上的皮肤。
她的手很暖和,陈俨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可常台笙找了半天却也未找到所谓袖袋里的帕子在哪儿,陈俨却已经是睁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见她突然停下动作,手还伸在他袖子里,道:“不找了么?”
“哦。”常台笙连忙抽出手,偏过头轻咳一声:“既然没什么事就不必找了。”
她言声已竭尽所能地自然,但那侧脸的颜色分明是有些……异样,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再回头看陈俨时,陈俨盯住她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不剥了吗?我更渴了。”
常台笙非常利落地将余下的橘子皮剥掉,然后分成两半,抬头看他一眼:“张嘴。”
“我不认为我的嘴大到可以一口吞下去。”
“你不认为不代表你做不到,不吃我就拿走了。”常台笙还是一贯的说话语气。
某人很识相地张开了嘴。虽然那橘子不算大,但常台笙塞给他的一半完全可以占据他整个口腔,何况橘肉里头还有讨厌的籽,所以陈俨这半只橘子吃得十分艰辛。常台笙站旁边不紧不慢地吃完剩下一半橘子,转过头去忽看他一眼:“你将籽吐哪儿了?”
“你认为我那种吃法还能将籽吐出来吗?”
“籽吃下去不难受吗?”
“你这样给我吃便是想要虐待我。”陈俨的飞快地下了结论,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翻阅起另一本书册来。
他语气算不上是撒娇也并不是在赌气,倒是很理所应当,好似已经十分习惯这样的相处。
常台笙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联想起他手心里的那些旧伤疤,心中竟然构建出一个童年不幸、并且习惯被伤害的角色。
不不不,怎么会?就算是小妾生的儿子,好歹也是陈家独子,何况世家大族,又怎会欺负一个孩子?
陈俨吃完橘子便继续专注做事,也并没有因为常台笙在身边就心神不宁。纵使常台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也没有再偏过头来看常台笙。
秋末冬初的冷风灌进屋子里,他宽松的袍子被风吹动,冷风全窜进了衣服里。常台笙兀自走出了门,却又止住步子回看他一眼,像是随口提醒一般:“近日似乎越发冷了,多穿一点,我不希望这里的事因为有人生病而停下来。”
“恩?”陈俨回看她一眼,刚才专注做事的他压根没有意识到常台笙叮嘱了什么。
“没什么。”常台笙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时节一日冷过一日,澜溪边上的宅子也开始动工了,陈俨这日来得很迟。他近来都很规矩,也没有什么逾礼的举动,只是在芥堂待的时辰越发短,有时候将药膳送过来就匆匆忙忙走了。
很忙么?常台笙虽有这个疑问,却也没问过他。只有在书院念书的小丫头知道怎么回事,陈俨书院芥堂两边跑,有时候白日里一天都得耗在书院,到了晚上才得空去芥堂。
常遇看在眼里,遂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姑姑前说一些陈俨的好话。
这日不是旬假,但陈俨却没有在书院出现。教弟子规的讲书过来嘀嘀咕咕道:“那小子每日穿那么少在外边晃,不冻死才怪呢,肯定被冻死了。”
为此常遇很担心,但她想,也许陈俨今日去姑姑那里做事了忘了过来?
可临近傍晚常台笙来接她时,小丫头问她:“姑姑今日这么早就歇了么?”常台笙回她的是:“芥堂今日歇半天,姑姑忙完就过来了。”
小丫头揣摩了一下姑姑这话里的意思,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已被常台笙催促着上了马车。
她坐在车里沉思了一会儿,忽抬头对常台笙道:“姑姑,听说有个地方的羊汤好吃,能带我去吃吗?”
这时节冷了,城内寥寥几家羊汤铺子生意也热闹起来。今晚尤其冷,吃一碗羊汤也暖和。于是常台笙问了地方,嘱咐了车夫,遂往吃羊汤的地方去。
下了车,才发现果然只是个小铺子。外边支了棚子,一口大锅架在炉上,炉膛内大火烧着,锅子里羊骨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热气弥漫,香气扑鼻。铺子里摆了几张柳木桌子,一摞黑陶碗搁在桌上,旁边放着一碗黑乎乎的米醋,小丫头看着很兴奋,坐在长条凳上望着那大锅两眼放光。
常台笙见她兴致这般好,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问大师傅要了两碗羊汤,趁热端上来,奶白色的汤汁里浸着肥而不腻的羊肉,味道本真又醇厚浓郁。此时天已全黑,几只灯笼挂在棚下,虽有寒风刮过,但姑侄二人都吃得额头沁出细汗。小丫头捧着大碗将汤汁喝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来,望着常台笙笑。
常台笙吃得不多,这会儿也搁下了筷子,正打算带她回去时,小丫头却忽然跳下长凳,从小兜里摸出铜钱来,跑到大锅前,跟大师傅说:“我还想要一碗——”
“常遇,吃多了会上火的。”常台笙在一旁提醒她。
“我——”常遇回头看看常台笙:“我想带一碗走。”
“可我们坐马车,会翻掉的。”
“可是……”
常台笙见她这般渴求的目光,遂起身走过去,问大师傅道:“有罐子吗?”
大师傅琢磨了一下,招呼伙计拿来一个小口的陶罐,给她们装了一罐带走。常台笙看看小丫头手里捏着的铜钱,又将钱给补齐了,这才带她上了马车。
小丫头挑开帘子一角一直盯着外面瞧,将到一处拐角时,小丫头道:“我要去还本书。”
“恩?”
小丫头忙将书匣拿过来,跟常台笙说之前陈俨借了本书给她,好久了一直没还,今日特意带着想要去还掉。且这地方拐过去,恰好就是陈宅。说起来常台笙今日也未见到陈俨,她以为他又有其他事情要忙,遂也没遣人来问。这会儿要去么?常台笙低头看看侄女渴切的眼神,遂对车夫道:“拐弯去陈宅。”
两人又到了陈宅,小丫头将书揣在衣服里,怀中则抱着装羊汤的陶罐子。站在一旁等门房开门的常台笙可算是看明白了,带出来的这一碗羊汤多半是小丫头特意“孝敬”陈俨的。
门房打开门领她们进去,整座宅子都是漆黑,一盏灯也没亮,门房敲了敲其中一间屋门,过半天里面才闷闷传来一声:“说。”
“芥堂的……”门房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忽就有了动静。
陈俨掀开毯子光脚走下榻,立时拉开了房门,见到门外姑侄,带着浓浓鼻音问道:“来可怜我吗?”
借着微弱月光,常台笙站在门外打量他几眼没出声,小丫头却已经将罐子递了过去:“给你吃的。”
陈俨低头看她一眼,又转身走回屋里。常台笙脱了鞋子带小丫头进去,甚至还替他点了灯,随后扫了一圈四周,真是空空荡荡,什么像样的家具也没有。陈俨裹着毯子坐在榻上,脚露在外面,只穿了一件荼白中衣。
还真是……可怜啊。
常台笙不动声色站在一旁,小丫头则十分殷勤地将罐子打开:“还是热的呢,你不觉得很香吗?”
陈俨瞥她一眼:“风寒应发表散邪不宜补益你没看过书吗?我不吃。”他鼻音重得很,看起来当真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