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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西园宴(3)

“噢,您也被请去西园了,那您也是做学问的?”宋婶自上回下雨天见过他,便很是好奇,问常遇他是什么人,小丫头怎么都不肯说,只一个劲地跟她确认是否觉得这个人跟自己姑姑相配。

“不算是,我教小学。”

“噢,那是教我们小小姐?”

“我教许多人。”

“对嘛,那就是了。”原来如此呢,书院的先生,听起来也十分不错,倒是与小姐很合适。宋婶很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在操心自家闺女的终身大事。

“她常常晕倒?”陈俨在她问下个无聊的问题之前先开问了。

宋婶随即脸色一黯:“小姐太忙了,常忘记吃饭,心事也重。十来岁的时候还是肉乎乎的小姑娘,现在这瘦得……”她声音有些变化,似乎是说不下去了,目光停留在床上那人的身上,最终叹了口气。

陈俨偏头看看安静躺着的常台笙,忽然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唔,好像有点烫。

那边商煜急急忙忙到了,见陈俨坐在常台笙床边,搁下药箱开口道:“请让一让,我要给她诊脉。”

陈俨警觉地抬头看他一眼,仍旧坐着不动,指了指另一张矮墩子道:“你可以坐那儿。”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将常台笙的手移出被子外,看一眼商煜道:“厉害的大夫都会悬丝诊脉,你不能么?”

商煜很明确地表示:“不能。”

陈俨连忙自袖袋里摸出一块丝帕来,裹住常台笙的手腕,这才让商煜替她诊脉。商煜手指搭上去给她诊脉,余光却瞥了陈俨一眼,竟是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

商煜诊完脉象,起身跟宋婶道:“还是身子太虚了,且今日有些发热。府里常备的药材还有的罢?”

宋婶回他说还有的,遂请他一块儿过去挑药材。

商煜走后,陈俨打量了一下这卧房,与她的书房一样,这里亦是囤满东西。看得出来她是个恋旧的人,觉得过去的事与物都值得珍惜,所以才会留下这些东西做填补。他瞥她一眼,这平静睡颜之下的故事,却令人好奇。

商煜将熬好的药送来时,常台笙刚醒,她仍有些迷迷糊糊的,一睁眼瞧见的便是陈俨那张脸。大概以为自己在做梦,常台笙紧阖双目复又睁开,努力看了看,没错,是陈俨。

“你醒了,太好了。”欣慰的语气。

常台笙撑着坐起来,看到了捧着药碗站在一边的商煜:“不过是老毛病,何必特意跑一趟,宋婶太大惊小怪了。”

商煜神色看起来却有些凝重:“你不要太大意。”

“我知道。”声音略哑。

商煜轻叹出声,将药碗递过去,陈俨伸手接过来,端起就抿了一口。

常台笙看着不由皱眉:“你喝我的药做什么?”

陈俨亦是轻皱眉头:“我想尝尝有多苦。”

站在一旁的商煜没有说话,此时见他二人似乎已十分亲近,目光不自觉地移向陈俨,只见他将手中药碗递过去,问常台笙道:“你要吃糖么?我去取。”

常台笙回说不需要,接过药碗,微微仰头将药汁饮尽,随即伸手要将空碗搁回旁边案上。陈俨接过来,将空碗放回去,旁若无人地取过帕子,给她擦了唇角,语声里带些鼻音:“沾到了。”

常台笙并未抗拒,嘴里的苦味还没有散,身体还处于相对迟钝迷糊的状态,脑袋也算不得特别清醒。她无力地抬头问了时辰,陈俨看看外边天色:“不早了,你可以接着睡。”

商煜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走过来搁下一瓶药:“估计你之前的已经吃完了,接着吃,注意休息,先告辞了。”他背起药箱,转身便离开了卧房。

关门声响起,陈俨飞快地下了结论:“他喜欢你。”

他说着就看向常台笙:“不过并不管用,因为你不喜欢他。”

他目光笃定,仿佛在洞穿一册书或是一篇稿子。常台笙原本以为他在人情世故上完全是个蠢货,可他竟然一阵见血地指出商煜对她有好感。

他之前都在装傻吗?

常台笙轻抿唇角,避开他的目光回道:“我认为这些与你没什么关系。”

“当然有。”陈俨取过方才商煜留在案上的药瓶,拔开塞子低头轻嗅了嗅,眼角下意识地轻压,声音低低的:“你如此信任他,是因为确信他对你有好感,所以不会害你。但是——”他搁下瓶子:“人心谁说得准呢?”

陈俨说罢重新看向常台笙。她这时看起来有些颓靡,也无多少戒防,不知这模样是不是她最本真的样子。他不急不忙道:“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越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最可能在你不防备的时候毁了你。一招致命,因为他了解你。”

“你说完了吗?”常台笙重新将头转回来看他,“在我面前装为人处世的高手,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很显然你世故又圆滑,但——”陈俨话锋一转,“你本性天真又纯善,实际是狠不下心的人。”

他此刻看起来敏锐极了,就像是他所写的那些书稿一样,聪明又倨傲。

“纸上谈兵。”常台笙冷冰冰地给他方才一番话下了评断。

“啊,你说的对。”陈俨忽然起了身,看看她这略显拥挤的卧房:“狠得下心的人是不会贪恋过去的,更不会拼命囤积东西。但你偏偏爱囤积旧物,舍不得抛弃。”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解释:“不过这很好,这证明你会是长情的人。”

他重新走回床边,仿佛刚刚听到一个极好的消息一般,神情无比欣悦:“现在,我想确认一件事。”

常台笙蹙眉。

他忽然就俯身抱住了她:“觉得暖和些吗?”

常台笙被这突袭弄懵,说实在的她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昏迷刚醒的人知觉难免迟钝,可还是慢慢地有一阵奇妙的体会浮上心头。他的拥抱踏实温暖,让人察觉不到轻浮,令人以为他当真是在为她取暖。

这拥抱与之前那个雨夜里意识不清的拥抱,有所差别。

他的手掌贴在她后背上,手臂稍稍用力收紧,又疑惑地问了一句:“感受不到吗?”

常台笙没有回话,她脑子里一团糟,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就让他抱着罢,得不到回应总会放手的。

陈俨轻咬了咬下唇瓣,似乎是觉得不解。竟然察觉不到暖和吗?她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身上冰凉,而自己的手这会儿是暖和的,按说应该是能够感受到这其中温度差的。

不出常台笙所料,他果然是慢慢松了手。

“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感觉。”常台笙言辞冷静,“所以你错了。我并不需要你,你觉得抱抱我就会让我暖和起来的想法,是你一厢情愿。”

这比直接拒绝来得更残酷。常台笙偏头轻咳了几声,伸手轻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接着道:“虽然感谢你将我送回来,但我现在完全可以狠下心赶你出门。我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你误会了。”

陈俨闻言仍旧站在她床前,屋外天将黑,屋内灯还未点,光线黯淡到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站在这儿,更是将微弱的光线全部都挡住了,只投下一片阴影。

“但我现在想做的不是这个。”不仅仅是,拥抱。

常台笙整个人都埋在那阴影之中,看起来虽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决心,但并没有足够力量。陈俨俯身,盯住她疲惫暂时无神采的眼睛,目光又移向她的唇,欲言又止。

微微弱弱带着淡淡药味的气息仿佛贴在常台笙面上,等她意识到这样的逼近,陈俨却已是更近一步,唇贴上了她的。

常台笙完全愣住了。昏暗环境里无师自通的唇舌试探,以及一些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湿濡碰触声,简直就是给她已经发烧的脑子再添了一把柴火,将她烧得头脑昏昏。她被迫后退,对方却非常自然地轻揽住她的后颈,如文火般熨帖又能灼人的掌心给她凉凉的皮肤微微施压,手指插进她的发间轻轻摩挲,像试探像安抚又像渴求。

陈俨虽然脑子清醒,但很显然他并不满足这浅尝辄止的体验,感受到她难得的明显反应,他轻弯唇角,克制般地离了她的唇,心头浮起淡淡愉悦。但他依旧靠她很近,鼻尖相碰,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常台笙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这会儿才睁开来看他,脸上是清早刚醒时的迷茫。

而他则自始至终睁着眼看她的一切反应。

真是好极了,味道也好,触感也好,回应也好,都让人深深地,着迷。

他在心里暗叹这美好,低眸看到常台笙下意识轻拽着他前襟的细白手指,脸上闪过一丝极弱的笑意,抬手就握住了那凉凉的手指,低低的声音像是蛊惑一般:“好极了。”

常台笙望着他的眼睛,有一瞬的失神。她到底在做什么?

想明白这一点,她立刻去想接下来的说辞,但脑子就跟烧坏了似的,一片空白。恰在这时,宋婶在外拼命敲门喊道:“小姐,有个自称是卖宅子的人坚持要见您,这会儿在前厅等着呢。”

常台笙如释重负地呼一口气,立刻装作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很是无所谓地推开陈俨,掀被子下床,披上外袍整了整头发,迅速穿好鞋子便出了卧房。

宋婶看看她的脸,在一旁小声嘀咕道:“这会儿天都黑了,我瞅里面儿没开灯还以为您睡了呢,那位……还在?”

常台笙头也没回,径直往前厅去,只回了宋婶一句话:“送客。”

宋婶一脸疑惑:“诶?那位似乎还没吃饭……”

但她话还没说完,常台笙已经走远了。

买宅子的事情她一直没给答复,对方等了这阵子大概有些不耐烦了,故而找上了门。常台笙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宅子地契已经易主了罢?”

那人道:“诶?”

“我猜应当是有人买下了这宅子,而那人让你低价转卖给我。说吧,是谁?”

那人回说:“哪有这回事?不不不,地契还在我们手里,是我们要卖给您,我们东家看您这么爽快,且又听说您打算在那地方建藏书楼,这等大好事,卖便宜点也算是出份心意了。”

常台笙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赌坊的人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等好心了?”

对方摸摸后脑勺,正琢磨着如何回时,门忽被敲响了。

常台笙以为是陈俨在外边找麻烦,遂跟对方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陈俨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只信封,神色平静。

常台笙略蹙眉,昏昧灯笼光下那信封看起来神秘又熟悉……

“我猜你应当是在查什么人,但你可爱的小探子将信封塞在门缝里了,实在有些不敬业。”他递过去时,又补了一句:“没有拆过。”

常台笙忙接过来,飞快地除掉上面封好的泥章,展开信迅速看了一遍。她一言不发地蹙了下眉,立时转身回了厅内,“砰——”地将门给关上了。

屋里坐着的那人站了起来,常台笙将信收进袖袋,神情平淡地说:“准备契书罢,我买了。”

常台笙说完要买的这话,那人却道:“但我们东家说了,这个价钱卖给您,你还得答应个条件……”

常台笙陡然蹙眉,那人支支吾吾道:“我们东家有个朋友,想谋个营生,筹建藏书楼这等事,他应是很在行的。眼下他算是闲着,您若愿意雇他,那……这桩生意就算是成了。”

“雇那个人要付多少酬劳?”

“每月至少——”那人伸了五个指头,“这个数。”

“五两?”

那人不说话,不承认亦不否认。五两……似乎有些少,但东家特意叮嘱他说,只要伸五个指头,不管对方说的是多少,都可以答应。

常台笙随即又问:“每月五两,必须要雇多久?”

“十二个月。”

划算的买卖,至少从价钱上算下来是这样的。

但她立刻又加问了一句:“要雇的这个人是否姓陈?”

“诶?”那人略略吃惊,“您如何……”

常台笙没有与他废话:“签完契书就让那位过来,我这里恰好有许多书需要人手整理。”她说完就出了门,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陈俨:“走好,再会。”

陈俨看着她走远,身后走廊里却冒出个小人来。陈俨转过身去:“看样子你旬假玩得很开心,多盯着你姑姑,让她按时吃饭。”

“知道。”常遇朗声回他,随即又走到他面前,招招手示意他俯身。陈俨有些不情不愿地弯腰,小丫头凑到他耳边道:“冬至快到了,我听大人说这时节进补最好了,你不打算做些药膳给我姑姑吃么?”

“我不懂药理。”

“你那么聪明,没有你不会的。”

“你说的没错,我很聪明。”

两人很是轻松地达成了一致的结论,常遇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给他竖了大拇指,似是在鼓励他:“你很快就会学会的。”

陈俨直起身,伸手搭住她脑袋:“我不是小孩子,不要给我来这一套。”

小丫头瘪瘪嘴,暗自嘀咕:“又不是个子高就是大人……”

“快回去盯着你姑姑吃饭。”

“你呢?”

“回去研究药理。”就算常遇不提,他眼下也有攻克医理药理的意愿,常台笙身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大夫真的是太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