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静流过枝梢,虬枝盘错的林间是四季鸟青绿的眼注视夜里的动静。
寒风透着从乱葬岗渡过来的阴森,一点点像冰锥一样刺入皮肤。不知道怎么结束的话题,两个人竟抱在一起睡了过去。
月华的光辉像溪水一样涓涓流落,在青山里铺染,成就了冰蓝冰蓝幽深的颜色。
远方隐有狼嚎传来,像极了一种桀骜的孤寂。
舒荻倏地张开眼睛,轻轻将唐锦伯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拿开,坐起来正好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悄悄起身。
舒荻一惊,连忙又躺下佯装睡熟。
脚步声蹭着枯草“唆唆”向这边传来,舒荻闭紧了眼睛。
“锦伯?”席攸荣的声音轻不可闻,似乎仅仅只是来看一下唐锦伯睡着了没有。
舒荻竖起两只耳朵仔细辩听,席攸荣又如刚才那样叫了两声,唐锦伯依旧没有反应。脚步声又缓缓离开,移到了栓马那处。
舒荻悄悄抬头,借着月光正好看见席攸荣解下马鞍上的礼盒,蹑手蹑脚朝乱葬岗那边走去。
“不好。”舒荻心里大呼,想起身,却又立即定住,“不,不去。”她对自己说,又不安地躺了下来。
夜幕繁星锐烁,在舒荻眼里都成了一种刺痛。“不要去管。”她心里的一个声音强烈,但是双腿却在不自觉地颤抖。
要求楚翟忘记煞灵,为什么自己却做不到了呢?舒荻有点气恼。心内斗争了良久才发现席攸荣离开有些时候了,便终于按耐不住,悄悄地起身探了过去。
席攸荣一路行地颇急,提着礼盒的手不知是因为即将到来要做的事而颤抖,还是因为寒夜冰凉的缘故。他堪堪走进乱葬岗,便十足被一股腐败的味道呛地咳嗽了好一阵。
乱葬岗内白骨森森,陈尸遍野,几头眼睛发着绿光的狼正在撕扯新运过来的尸体。席攸荣仿佛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运劲朝狼群打了过去。
粉末擦过空气一阵“毕毕剥剥”劲响,忽然凝结成一团火光腾空跃高,又迅捷如闪电散落成万千火珠直朝狼群攻击。
“喝——”舒荻躲在一旁猛地吸了口凉气,须臾间一阵凄凉的狼嚎嘤呜,片刻狼身化为灰烬,被阴风一吹,便散地无影无踪。
“好狠的霹雳粉。”舒荻怔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几头狼在自己面前被痛苦地结果掉却无能为力。一双眼睛顿时布满了水雾,如果她没有失去法力就能阻止它们的死亡,但是偏偏,她早已放弃了这种神圣的力量。
席攸荣见狼群已除,便放下礼盒,从内拿出两个酥饼猛一用劲捏成粉碎,朝乱葬岗各处飞撒。待碎末落尽,他又立即盘腿而坐,十指捻成莲花相抵,口中念念有词。
“啊?”舒荻又一声惊呼,“他竟然是故意的?”席攸荣竟然知道那些酥饼里有引魂涎?她禁不住退后了一步。
正在这时,乱葬岗内忽然阴风更甚,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地底破土腾飞,旋如气柱擎立在席攸荣身后。
“煞灵?”舒荻惊恐地张大眼睛,“他真的在引煞灵?”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引煞灵?她禁不住抖着双唇抵到身后的一棵树上。为什么?又让她亲眼看到呢?她该死的为什么会跟着过来呢?舒荻真是连肠子也悔青了。
煞灵,与她无关。
煞灵,与她无关吗?
她决绝地一横心,转身飞速离开。
“谁?”席攸荣警觉地四处寻目,立即起身收拾好礼盒朝来时的路追过去。
脚下枯草急速退后,舒荻捂着耳朵狂奔,林木尽数擦身而过,划破她的衣衫割破她的手臂也不自知。
“六煞已初露端倪,看来……魔灵也即将出现了。……舒荻,我们需要你。”
郁离天的话语就像阴魂一样缠向她的脑子。
“你好自私。”
“身为****大神,你居然真的可以丢下责任。”
不,魔灵跟她无关,她跟魔灵无关。她没有任何责任,她不需要为众生扛起任何责任……不,不要责任。
“你想想刚才,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当魔灵降世,你该怎么办?”
她会躲得很远,会有多远躲多远。
“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只怕你心里也担心地要命吧?”
带着楚翟一起走,离开得远远的。
“舒荻,你逃不开身为神的责任。魔灵重现,你更有逃不开的责任……你,逃不掉的。”
不要,魔灵,不要出现,永远都别出现……
她几乎痛苦地想尖叫起来,七百年前的战乱带着滚滚硝烟如一幅尘世之图烙刻在心底。她永远都忘不掉楚翟离开她时的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火炙灼着眼睁睁看他消失,然后每回想一次就是一次如下炼狱般的苦痛。她已经选择忘记,忘记一切,眼里只看到现在的楚翟,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魔灵你又想再回来?
“楚翟……”舒荻喘着粗气奔到了唐锦伯身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没有法力的她能跑地如此飞快,快地就像只是一头狼。
“楚翟……”舒荻难过地跪到了地上,“我们没有任何责任。请你不要离开……”
身后不远处响起一片“悉悉唆唆”声,舒荻身子一僵,知道席攸荣追了过来,不及细想便一头倒进唐锦伯怀里,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极力克制住喘息,佯装得如睡熟一般。
脚步果不其然停在了她身后,舒荻直觉得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简直要把她的后脑勺烧出一个洞来了。
席攸荣敛足了气息,沉沉看着窝进唐锦伯怀里的舒荻,一丝狐疑不由自主升起。目光轻移,将舒荻全身浏览了个遍。她的身形娇俏,腰线流畅,活脱脱一个女人模样。唐锦伯居然背着宝蝉搂着其他女人?他不禁怒火油然而生,正想抬脚一脚踢开她,却又突然顿住了。
舒荻觉得身后气息一瞬狂野,仿佛凝结着野兽般的獗厉,令她差点快以为自己会被那阵气息撕裂地粉碎了。然而,终究没有。席攸荣并没有一脚把她踹飞,而是选择了无声无息地离开。
她诧异,微抬头看见席攸荣又将那个礼盒重新安置在马鞍上,自己则又坐到原来那棵树下,闭起了眼睛。
他居然睡觉了?舒荻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但是确实,席攸荣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靠在那棵树上睡了过去。
四周寒风凛冽,枝虬“忽忽”作响,舒荻觉得冷极了,不自觉地往唐锦伯身上拱了拱。眼光落到自己手臂上,脑子“哄”一声,只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她的手臂,破了!
衣衫劐了好几个大口子,里面原本珍珠般的肌肤被划出横横斜斜的血痕,寸寸斑驳。
“嘶——”她眦牙这才觉察到痛,同时心里将自己骂了无数遍。该死的,你去偷窥人家干什么呀?
席攸荣肯定已经猜到她去过乱葬岗,如此为什么不向她下手?舒荻闭起眼睛吸了几口冷气以求减轻疼痛,但是伤口被寒气侵染,痛地越加锐利。
她突然从牙缝中挤出丝笑:“哼……不来找我,更好。我权当什么都没看到……”顿住,她又加了一句,“煞灵魔灵都跟我没关系。”
稍稍抚平破口的衣衫,舒荻掏出傍晚吃到一半的馒头,狠狠咬下一口,眼泪不知不觉爬满了整张脸。
“都怪刚才跑地太快,饿死了……”
已经是第三只煞灵,魔灵,你真的会出现吗?
楚翟,魔灵来了,你还是会选择丢下我吗?
眼泪不觉湿了手上的馒头,她难过地无法下咽,面粉卡在喉咙里哽咽地想要窒息。
煞灵需要吸人元神养精,它会伤害到谁?
她苦笑,泪珠滚落,她又在为众生担忧了呢。
身边,唐锦伯正微睁着眼,将舒荻所有的表情都收进了眼底。
那眼泪,刺地他像被上万只蚂蜂蛰了一般。
舒荻拿出那枚莲花镖整整握了一夜,因为怕煞灵伤害到这里的人,她一夜未眠。她终究,还是太放不下。
因为他们是在她身边的人,所以必须保护他们。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煞灵,依旧与她无关。
所幸,煞灵并未拿这里谁的元神当夜宵。
那么,煞灵的夜宵是谁?
天际渐渐显露鱼白,一夜又过。
霍夫蹙眉,将视线从已经泛蓝的天幕上收回。夜半另一颗星子忽然出现的影像依旧无法从他的脑子里除去。
晨阳缓缓挪出霞端,一瞬间映地大殿内万丈金光。地面的大理石洁净得将霍夫的倒影衬地一丝不苟,及地长发像道绳索一样将他与他的幻影衔接地天衣无缝。
殿内青柱云立,墙壁寸寸浮雕,尽是万物生灵,各相作为。
他走地如老牛漫步,缓缓踱到一幅浮雕面前。浮雕内显眼位置刻画的是三个人,两男一女,皆金丝铠甲,身后旌旗滔天。那女子面容俏丽,两只眼珠用黑晶石镶嵌,发着奇异的光芒,一身的重戎更衬地她英气勃发。离三个人不远处,又雕刻着另一个男子,额上束着一条纶巾,浑身傲骨铮铮,其身后****接踵,与刚才三人身后的旌旗站成一片浩瀚气势。
“又在怀念?”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句话。
霍夫缓缓转身,盯着白衣的郁离天看了许久,终只是叹了口气。
郁离天行动如流水,旋即飘到霍夫跟前:“看起来你真的很孤单。”
霍夫闻言,身形一怔,缓缓道:“你才知道吗?”
“唉,你知道吗?”郁离天笑之,喟叹一声问道。
“什么?”
“以你现在的姿态,如果放到七百年前,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恐怕混战到现在还停止不了。”
“哦?”
“霍夫,打起精神来,我们不能让历史重演。”
霍夫突然捻眉盯住郁离天:“离天,你累吗?”
“呃?”
“身为神,你累吗?无穷无尽地为众生鞠躬尽瘁着,你不累吗?”他背过身去,给了郁离天一个孤单的背影。
郁离天显然怔住,他以为霍夫不会累。却原来,只是他一个不累。
“你放心,”霍夫又说道,“就算累,也依然会负责到底。”
“霍夫……”
“离天,魔灵……恐怕要重现了,舒荻她……她怎么样?”
郁离天摇头:“恐怕她是下定了决心与我们脱离。”
“已经第三只煞灵了,如果能在魔灵重现之前找回她,或许就能避免一场浩劫,离天,我们必须找她回来。”
“我试过了。”
“嗯?”
“她说要割了我的尾巴。”郁离天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霍夫嗤笑:“那么,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金色的阳光渲染大地。万物美好,所以——不能让任何肮脏破坏。
礼队起得很早,收拾妥当之后便踏着清晨的露珠出发了。
舒荻的伤口已经疼地麻木,但是衣服破了条口子却是掩饰不住的事实。
刚起身的时候,唐锦伯从山涧处取了点水让她清洗伤口,这才让她好过了一点。
“怎么弄伤的?”他替她小心处理着。
“啊?呃……”满肚子搜着理由好让自己过关,“啊——因为人家细皮嫩肉的,睡在这种地方难免的啦。”她说谎说得真是越来越上嘴了。
唐锦伯替她包扎好,打结的时候忽然下手一重。
“啊——”舒荻疼地尖叫,“楚翟……轻点!”
“说谎的人还敢有意见?”唐锦伯假装漠视她额头上的冷汗。
“嘎……”舒荻喉咙干涩,再也编不出话来。
唐锦伯又轻轻将她的衣袖整理服帖:“以后不能对我说谎。回答我的话,全部都要事实,如果想说慌骗我,那你就不要开口说。”他开始介意她对他撒谎。
“如果偶尔不小心说了呢?”以她对自己的了解程度,这种“偶然性”应该会常常发生才对。
“那就没饭吃,大胃王!”
“没饭吃?”太太太太严重了。舒荻摸了摸肚子似乎饿了,便仰起头:“好,以后不对楚翟说谎了。”估计这就是最大的谎话。
唐锦伯一愣,心又渐渐静了下来。她说“不对楚翟说谎了”,他终究只是楚翟的影子啊,凭什么要求她跟自己保证那么多?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楚翟”,他好像是个面具一样,在让舒荻面对自己的时候,只看到这张面具,却看不到面具下,他的这张脸。
他不是楚翟,不想做楚翟的影子。
经过乱葬岗的时候,舒荻忽然变地沉默,脑子里一直盘飞着那几只狼在自己面前化成灰烬的情景。不断问自己,如果能阻止,她会出手吗?
会。
因为,那是狼啊。
想到这些,她愤愤看了一眼跟在不远处的席攸荣,冲他做了个鬼脸。
席攸荣瞥见,不禁冷笑:“还要不要吃酥饼?”
“啊?”他果然知道她来过乱葬岗呢。舒荻面上一笑,“如果吃了还要被你追杀,那就算了。我可不想丢了小命……”
“不想吃就好。”席攸荣似乎很满意,夹着马肚行到了他们前头。
“哼……”舒荻斥鼻,俯下身将脸贴在棘花的背上,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道,“棘花,超过他。”
话音刚落,未待唐锦伯配合着扬鞭,棘花便像屁股着火似的冲上前去。
“哟嚯——”舒荻大声笑着,在与席攸荣擦身而过时,得意地冲他做了个鬼脸,“那什么荣,你追不到!哈哈……”
席攸荣飙过一记白眼,抱臂养神。不,理,你!
棘花跑地飞快,远远地就将礼队落下了一大截。
听着舒荻的肆意笑声,唐锦伯忽然心情大好。这样让她任性妄为的,好像不止他哦,连棘花都在宠着她呢。
“棘花可真懂你的心啊!”他笑道,让棘花稍微慢了点下来,因为实在离礼队太远了。
舒荻夺过缰绳:“那是,世间万千生灵,谁不知道我禅莲灵……呃……”得意过头了。
“禅莲灵?”
“啊?呃……”舒荻把缰绳还给唐锦伯,低着头仿佛做错事似的不说话。
“嗯?”
“楚翟,我不想骗你,但是我也不想说。所以……”她嗡声道。
“所以呢?”唐锦伯有点生气,她又叫“楚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