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席攸荣离开,夕阳也在这时候下沉,很快院子里便填满了黑暗,隐约之中,飘散自鼻间的仿佛还是那股清新的栀子花香,萦绕着难以化开。
那真是个可爱的人。他一想起她趴在他身上,那双乌黑充满慧黠的眼睛望着他时,他就觉得那股栀子花的味道犹变得清晰。他起手摸了摸脸,那曾经被一个陌生女人捏过的脸仿佛到现在还存留着一种余温,好象,他的这张脸从来未被人这样亲昵地靠近过。想着,他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暖意。
直到亥时,席攸荣还没回来。唐锦伯不免担心,入夜后的千桃镇静若死水,寒露更深,每一丝风里仿佛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坐在自己房间内的窗棂上,将目光投向街面。这样席攸荣一回来他就能第一时间知道。
月光很淡,淡地唯有几缕幽光轻轻笼罩房舍,落在街面的点点光晕几乎映不出任何东西的影子来。然而唐锦伯凭着自己一对敏锐的耳朵,准确地捕捉着自己所关注的信息。
尽头处起了一些响动,强劲的律响铿锵坚韧,那是最上等的马蹄铁所发出的声音。唐锦伯听到此声不觉笑了出来。果不其然,街上不会儿就出现了一骑不疾不余地走着,骑上的人拼命向唐锦伯挥手,并且高声呼着:“楚翟,楚翟……”
唐锦伯笑着回应:“马儿还好用吗?”
她驱马走到窗户下,抬起头道:“好用着呢!楚翟,你下来,我这样跟你说话脖子酸。”
“你等着。”唐锦伯起身一跃,一道茶色身影打着旋从二楼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到马鞍上,“棘花肯听你的话?”
女子俯下身去拥住棘花的脖子:“是呀,它很听话呢。”说着侧过脸来问道,“你那个叫什么荣的朋友在吗?”
唐锦伯摇头:“还没回来。怎么,他要是在,你是不是不敢来?”
“我才不呢,他就像个疯子一样。”
“他为什么要抓你?”唐锦伯环住她的腰,拉起她手里的马缰,不着痕迹地瞪了几下马肚。棘花收到主人的信号,微微嘶着朝一个方向缓慢地踱去。
“我也莫名其妙。”她哀叹一声,“只是肚子很饿,恰巧吃了他几块酥饼他就追着我打,真是小气地要命。”
席攸荣果然对百里酥在意地很。唐锦伯闷笑几声,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他轻笑着将棘花驱地更快,漫无目的地朝房舍之间河流之岸奔跑。
“呵呵……”她笑地清脆。
唐锦伯突然一扫刚才想到席攸荣之时的抑郁之情,大声地问道:“你后来跑去了哪里?”
风声“忽忽”,越发伶俐地自两个人耳边刮过。
她笑地亦更欢快:“去找吃的了。”
“找到了吗?”
“还没吃饱。”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唐锦伯一夹马肚,突然驱使马儿朝右边急弛过去。
离此地十几丈之处是处天然泉眼,毗邻千桃镇唯一的一处密林,他来时便已将地域勘察清楚,那处泉眼与密林构成的乃是独有的道家阵法,对普通人是没什么用处,但是对于异物……那也便是千桃镇整个五行聚列的阵眼。
是不是异物,进了阵就见分晓。
“吁律律”棘花扬蹄被勒住,极其灵敏地停在泉水旁边。
“啊……有泉水诶。”她似乎并未察觉唐锦伯的用心,急着下马跑到泉边掬起一捧清泉“咕嘟咕嘟”喝着。
唐锦伯看了她许久,月光虽淡,却仍无法遮盖她脸上的明丽笑容。他有一瞬疑惑,席攸荣身为降魔大军副统帅,沿袭了席家族人世代的特殊能力,能凭着自己的直觉判断异物。而这次,为什么会出这样的差错?
而她,一脸天真无暇,透明地如同水晶一般,浑身浸润的并非血腥,而是如栀子花一般美好的味道。若是异物,那又是什么异物?
喝了几口,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问道:“楚翟,你说的吃的呢?”
“呃?”唐锦伯回神,“呃……”
她摸了摸肚子:“我真的很饿……”
“上马吧……”他从马上伸出一只手给她,突然就确定她只是一个脑筋简单地不似人类的人类而已。
她笑着走到马前,拉住唐锦伯的手突然问道:“这里是阵眼,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唐锦伯的脸立即白了白。这种不信任她居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她又兀自摇了摇头:“因为你是楚翟,所以我原谅你。”她说得坦荡,手上一用劲便攀住他的身子跨上了马背。
她对楚翟如此宽容,看来这个名字在她心里的分量不言而喻了。
“你竟然知道?”
“哼……只是一个小小阵眼,我怎么会不知道?”她骄傲地如数家珍般又说道,“奇门遁甲、巫蛊地理、星象史观……我都无所不知,你可别小看了我。”
这个阵眼隐晦,只怕一般法师道士都无法准确判断,这样一个姑娘居然能一眼就看出来?这让唐锦伯不得不正视她起来:“如此,你在各处混口饭吃应该不难,为什么会沦落到要去偷攸荣的点心?”
“谁说我偷了?”她撅了嘴巴,忽然想到郁离天变的那些银子因为自己不舍得花,过期之后变回整包人中黄之时的心痛。那个郁离天真是头大无脑,做什么用人中黄变?不会拿包子馒头变嘛,法力失效之后她还能拿来垫底,现在,唉……她叹气出声,“我只是顺手拿了,谁叫他坐在一边那么入神,我想叫他都叫不应……不过……”
“不过什么?”
“他好象哭得厉害诶……”
“呃?”
她吐了吐舌头:“楚翟你不是说过吗?当一个男人流眼泪的时候,那就是最脆弱的时候。”
“所以?”
“所以拿他的东西他应该不会计较才对。”哪知道那个人当即就跳起来追杀她。好怕怕……
“哦——”他什么时候说过这么有道理的话了?唐锦伯不禁苦笑,自己的思维被她带着乱逛,想知道的东西还是一样都不知道。
平原微风四面鼓胀,回程的一路上,她都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啊……楚翟你看!”她指着冰蓝的夜空中,一颗黯淡的星子惊叫,“不好!”她惊呼,接着便是难得地沉默。
唐锦伯抬起头看向她所指的方向,那一块天象黯淡无华,似乎更有几颗星子坠落就在这几天的时间,然而这当中,却有两颗星子亮地诡异。
“天空、地劫‘断桥煞’!”他依星象解读。
“不是不是。”她拼命摇头,“不能这样解。”
“好吧,那你来解。”
她又沉默了。
直到回到客栈,她都没有再解答刚才的星象,似乎那只是很小的一个插曲,小到,可以随时被遗忘。
可是关于天空、地劫两大星象,自古便是排在煞星之首,无论怎么解释,都逃不出劫难两字,为什么她就是不肯承认呢?还是真如她所说不能同他那样所解?
前脚刚跨进客栈,席攸荣提着礼盒慢吞吞也跟了进来。
“你这么晚才回来?”唐锦伯问道。意识到身边的女子往自己后面缩了缩,便揽臂将她护住。
席攸荣的眼眶通红,低垂着头自两人面前走过,并不回答他的话,兀自走上楼梯去。
“掌柜的,还有没有上房?”唐锦伯按耐疑问,对掌柜道。
掌柜翻了翻店务帐册,恭敬地点头道:“有,还有地字号一间上房。”
“我要了,顺便为这位公子送点点心上去。”
“是,小的这就去办。”掌柜的从柜台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到桌面,便匆忙进了厨房吩咐去了。
唐锦伯拿起钥匙放进女子手里道:“你今晚就住这里吧。”
女子有趣地眨了眨眼睛,接过钥匙问道:“楚翟的房间在哪里?”
“就在你对面。”他宠溺般摸了摸她的头发,“上去吧。”
两人相视而笑,一起上楼。
“那个……他没事吧?”她附在他耳边小声道。
唐锦伯知道她所指的是席攸荣,便突然停住脚步:“我去看看他,你先回房。”
她的神情闪过一丝失落,拉住就要转身的唐锦伯:“你……还没有问我的名字。”
“呵呵……你叫什么?”唐锦伯亦猛然想起,便笑着问道。
“舒荻。”她含糊地念出这两个字,然后默默转身,“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吧,吃掉的酥饼我会想办法赔的,就请他不要追杀我。”说完,便怏怏进了屋。
“不要追杀她?”唐锦伯重复着,席攸荣怎么可能为了几个酥饼想要追杀她?百里酥对他而言真的非比寻常吗?不过,他竟然会为了百里酥不惜冤枉舒荻为异物,只怕真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自从踏进千桃镇,席攸荣可是变地很怪呢!
天现异象,首煞连珠,只怕三界又遭剧变。京城护国寺内长明灯忽然全部亮起,国师霍夫长久凝望那两颗星子。
“国师,圣上问可有对策。”传话小斯必恭必敬地问道。
霍夫转身,一双眸子里冰射出淡淡的绿光,满身黑袍包裹着他,让他看起来犹如一只暗夜里高贵的黑猫。他良久沉默,久地让小斯觉得微微不安起来,他才道:“星象六煞已现二,不久,其他四煞也会相继显现出来。若是让这六煞结合,魔灵重现,三界又是一场浩劫。你让圣上密视各州府,若有任何异物出现,一律格杀。”
“是!”小斯得到旨意先是舒了一口气,然听到意旨内容,整个人又沉了下去。他恭敬应了声,躬身退下。
圣谕连夜发出,出动降魔营二十四骑戴月赶往各州府,清晨,各州刺史便悉数拟定详细对策,颁至各府衙厉行。
当然,此时正在千桃镇的唐锦伯等人还未得到消息。
“攸荣?”唐锦伯推开席攸荣的房门,见他一个人呆呆望着那篮百里酥,到嘴的话又都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嗯。”席攸荣应了一声,将目光移到唐锦伯身上,“什么事?”
唐锦伯将那篮礼盒自桌上拿开,坐到了席攸荣对面,“今天这一天,你都怪怪的。是发生了什么事?”
席攸荣突然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没事,只是觉得累。很久没有这样出门,整日的马上颠簸,有些适应不来。”
“亏你还是降魔营副统帅,这点疲劳都吃不消,怎么对付妖魔鬼怪?”
席攸荣一愣,知道自己找错了借口,但现在改口已来不及,便支吾地道:“或许……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唐锦伯苦笑着摇头,席攸荣心里的话,怕是挖不出来。便不想再逼他,索性拿起那篮百里酥道:“这东西,我一起放到聘礼那边去,”顿了一下,又接着询问了一句,“可以吗?”
席攸荣摆摆手,并不看唐锦伯。
唐锦伯喟叹一声,便拿着礼盒出了房间。刚走到舒荻房门前,里面似乎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悉唆声,他蹙了蹙眉,浅声问道:“舒姑娘?”
悉唆声嘎然而止,仿佛是什么东西躲在暗处正在静观其变,等待下一步动作。他觉得气氛诡异,空气中更是凝结了一股腐朽的味道,混合着舒荻身上独有的栀子花香,使周遭一切突然变地恶心起来。
“舒荻?”唐锦伯走近门边又唤了一声。
腐朽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几乎盖住了那股栀子花香。唐锦伯直觉地推开门,“嗉——”一阵冷飕飕的风迎面扑来。
跟外面的寒风不同,那似乎是来自地狱深处的一阵阴风,阴森地似乎能将人的骨骼随时粉碎。
“什么东西?”唐锦伯大叫一声,一团黑色的身影像云雾一样直扑他而来,让他促狭不及,手上礼盒“哗啦”一声,摔到地上,里面的百里酥分散着滚了出来。
那影子似有还无,像笼透明的黑色纱帐吊在他眼前。那东西用两只白色的窟窿盯着他,忽然猛烈地向后退去,发出如刚才那样的悉唆声。
它的这一退步,令唐锦伯意外,直觉地认为它是在害怕。
谁知正待逼近它时,它旋如一股飓风飞快自他身体中穿越过去,直向门外逃逸。
唐锦伯浑身一凛,那种阴冷穿越身体的阴寒让他无法立即缓过气息来,待恢复知觉追到门外,那个黑影正穿越进了席攸荣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