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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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给友人几十年以后的信

●我们认识十多年以来,我曾经叫你“唉”、“你丫”、“老王”等等,以示我对你的尊重和亲密,我不知道以后我还会怎么叫你,也许称你的字“郁之”,也许改叫“猪头”,还可能叫回我原先给你起的外号“文牛”,但不会直呼其名这点应该不变。

●这两年觉得应该平和心态,但行好事,过两年又觉得不拼不足以建功立业,这两年觉得中国的一切都老旧了,过两年又觉得西方的一切也未必好,这两年打耳洞、文身,过两年又正颜厉色地批判“九零后”……我根本就难于对自己做出什么判断。

此是一杂志编辑约稿,我就写了。结果最终人家没用,理由是:对不起,忘了告诉您,最好是异性,最好是爱情。您这国学的同性的我们实在用不了。

左庵兄:

这封信你应该在几十年以后才看到。我相信就算到了几十年以后,我对你的称呼也必然还是不称呼,你对我的称呼必然还是“子光”。因为我太善变,而你总是不变的,所以像“左庵”这种应当出现在生活中的称呼,或许永远只在纸上出现。

中国人之间的称呼,以字为尊,所以直到现在,你称呼我,总是称我的字“子光”;而中国人之间的称呼,以直呼其名最为不雅,所以我们认识十多年以来,我曾经叫你“唉”、“你丫”、“老王”等等,以示我对你的尊重和亲密,我不知道以后我还会怎么叫你,也许称你的字“郁之”,也许改叫“猪头”,还可能叫回我原先给你起的外号“文牛”,但不会直呼其名这点应该不变。

我记得十年前,你便如现在一样,手不离经。只不过当时你天天看的都是《孟子》、《论语》,而现在你精读《老子》、《周易》。那个时候咱们在燕园同窗,其实北大的学生并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眼高于顶,相互不睦,但真是兴趣趋同,见解相近的也非常之少,你我算是同道中人,气质相近,都是以古为师的,读经读史,写字淘书,所以在全班同学中,你我自然归为一类。加上你的八字胡,我的罗圈腿,我们倒背手四平八稳的四方步,那也得算燕园一景。

现在我依然罗圈腿,依然倒背手四平八稳地走四方步,无论是上台当艺人,还是上电视当主持,还是在生活中当老百姓,都是这样。但现在你已经在人民军队中当了这么多年干部,变得身强体健,雷厉风行,八字胡早不留了,原先的圆身材也早变成了健康的“干肉型”,如要外人看来,你变得太多,而我几乎没变。

但我知道,我太善变,而你总是不变的。

我早就不读经了,而你已经功力日深;我早就变得为学日进,为道日损,而你依然保有一套完整的价值观。

这些年我曾经从深信中医到不信中医,又到信一半中医,曾从深信武术到不信武术,又到重新迷恋武术,在正极和负极之间不停地摇摆。这两年觉得应该平和心态,但行好事,过两年又觉得不拼不足以建功立业,这两年觉得中国的一切都老旧了,过两年又觉得西方的一切也未必好,这两年打耳洞、文身,过两年又正颜厉色地批判“九零后”……我根本就难于对自己做出什么判断。

但你依然是个儒者。无论是参军时军训的苦累,还是在外省看军用机场时的无聊,或者是在毫无升迁机会的机关里消磨光阴,你都保持了内心的平和,保持了信仰,社会在大变迁,但你的心里一点儿也没跟着随波逐流。我们见面不多,但每次见面,你都让我吃惊。说实话,从毕业那天起,我就已经变了,我当时看着还没变的你,那个自负,笑看一切,以为只有自己对的你时,暗笑道:“还是不成熟啊,在社会上摔打几年,你就不这样了。”就像我每次看到中学生们为了恋爱哇哇大哭时都会想的一样。但这几年咱们每次见面,变的都是我。你在比我还惨厉的摔打中,变得愈强愈强,你坚定的内心,那种纯粹中国式的价值判断和道德观,愈发坚定和准确。

最近一次见面,你拿出厚厚一叠书稿给我看,那是研究《周易》的,已经自负对《周易》的研究感悟已经超过了大小程,并给我起了一卦。我问功名,得本卦“小过”,变卦“大过”。我诚惶诚恐拜受教。其实,能起卦求功名,我已经变得太多了。你依然那么自负,笑看一切,以为只有你对。你还是没变。但你这不变,是多珍贵的不变啊。

又几十年过去了,你对青年时读《周易》就已经超大小程这个看法有所改变么?我猜是没有,我猜你已经自认远超高岛吞象了。你是否依然保持着中国传统文人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价值观呢?我猜是依旧。如果一生这么漫长的时间,都能让你依然那么自负,笑看一切,以为只有你对。那我就没白佩服你。

你要是看了我这封信,自卑了,失望了,惭愧了,以己为非了,痛悔少作了,那我就看不起你。我相信你看到此处,会哈哈大笑,揶揄道:子光,你又吓我。

徐德亮

2010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