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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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马季之死与白银时代终结

●相声就是聊天,离开这种风格,相声就不成其为相声,因为它再也不可乐了。

●德云社等代表的市民相声、奇志大兵等代表的方言相声、冯巩及其追随者代表的泛相声等等的兴起,可以看作是相声青铜时代的发端。

马季的去世结束了相声的一个时代。

在我看来,相声发展到今天,可以分为三个时代。

从清代末叶开始,相声从全堂八角鼓的“逗哏”、江湖口技演员的“暗春”等源流发展融合而形成——所以对口相声里占主要地位的演员叫“逗哏的”,而相声本身的行业术语叫做“明春”。对于相声来说,那个时代有“乾坤始奠”的气象:行业开始形成,演出形式开始固定,各种规矩开始被确立,各宗派或支流都开始发端,一大批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节目都具雏形,一个个影响相声历史的风云人物也都纷然登场。

那是一个神话的时代,就像希腊众神站在星空中俯瞰人世一样,那些当年的前辈名家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就像繁星一样遥远。穷不怕、万人迷、相声八德……也许这些相声艺人都属于史无详载的一类,也许他们的节目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完美,然而因着他们所处的时代以及他们对后世的影响,赢得了我们深刻的怀念和向往。

那时候的相声,完全是自发的,是自我的,是本源的,它们在生活中寻找笑点,在人世间制造欢乐,用人性的幽默表达对上天的敬畏,而不理会由人本身憶想和生造出来的那些所谓“天理”;因而那个时代,才笼罩着那么辉煌的色彩——那是相声的黄金时代。

历史渐行渐近,渐渐为我们所知,因而黄金的光芒愈加失色,以至于暗淡无光。走到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已经是民生凋敝,苦难重重,外敌压境,战乱交纷,再也难以寻找开心的笑声。当年笑傲江湖的相声艺人们或因吸毒,或因老弱,纷纷倒卧沟渠,惨然辞世;活着的也无心艺术,只图活命,以至于相互间贬损倾轧,以图温饱。社会上人性中恶的一面张扬至极,相声中的笑声也多变成恶意的损人利己或谩骂攻讦。相声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革命的炮火打开了一座座的城门,城楼上的红旗代表了打碎一切旧势力的决心和行动力,可惜的是,已经面目全非的相声被归为了旧事物,被归为将毁灭的一类。幸好有老舍这样一个既懂相声又有影响力的作家的支持,幸好有侯宝林这样一个既有艺术水平又有远见卓识的艺人的实践,相声从低俗丑恶的旧糟粕变成了匕首投枪式的新武器,变成了“文艺的轻骑兵”。相声艺人们像普通老百姓一样,以极大的热情歌颂新生活,讽刺旧时代,用艺术手段委婉地指出“人民内部矛盾”。相声的教育意义被大大加强,以至于变成了“纲领”、“目标”,变成了形而上的和先于本质存在的“主题”。相声的白银时代来临了。

那是一个积极向上、热情如火的时代,那也是一个思想偏颇,口号横飞的时代。在我们的记忆中,那个时代的相声总是会心怀感恩地说出“我们当家作主人了”,就像在“文革”后的很长一段时期,相声中总是会有一句提高八度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从那个时候起,相声中的打哏、骂哏、伦理哏、脏哏、臭哏,全都被永远地封存起来,以至于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对观众来说,“说干净相声”这个在解放前被某些艺人当作自律和消除原罪一般的努力行为,变得轻飘飘的,毫不受力。因为那个时候,所有的相声都是完全干净的,没有一丝一毫脏的地方。

相声从手艺变成了艺术,侯宝林居功至伟。相声在火焰中获得新生,不但完全与当时的历史要求相吻合,更从北方部分地区走到了全国,变成了全民皆知、全民喜爱的艺术形式。在所有曲艺形式中,变得独一无二。侯宝林本人也因而获得了高于一切曲艺家无数倍的声望和地位。相声在他的手中,变得庙堂了,而且变得精美了;相声的语言变得更加精练简明,相声的表演变得更加文雅大气。传统段子在他那里,变得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变得完美,变得“不变”。

侯宝林完成了相声的自我救赎,但他并未完成相声向更高端的转化,完成这一历史作用的,是侯的徒弟马季。

马季更年轻,更有天赋,更容易认同当时的主流思想,从学习条件来说,也比前辈艺人好得多的多,可供他发展的舞台,也比前辈艺人大得多的多。因而,马季在相声的历史上,不仅扮演了旗手的角色,更把相声的表演手法和风格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处不胜寒的层面。

马季把相声变得更加庙堂化,语言风格愈加的“去口语化”,这种发展其实是很多文学艺术的必由之路:来自民间——文人参与——变得高雅——变得高端。无论是马季发端并将之提高到独门独派的歌颂式相声,还是马季其实更擅长的讽刺式相声,在表演风格和语言风格上,都是清爽利落的,都是“不变”的。这种“不变”不是说没有修改,而是说在表演当中更近似于“朗诵”而不是“聊天”。电视兴起之后,这种方式无疑更适合电视的播出,因为它更精练,更“像”电视节目。因而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也给相声带来了远远高于自身应得的声望和身价。

但它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马季本人凭着深厚的传统功底,还能把去口语化的文体演成聊天,或是稍带朗诵味的聊天。但相声的新人们就很难通过学习来掌握与这种语言风格全然相反的聊天式风格。而离开了站在平民中聊天,站在高台上光想着表演是教化不了别人的。相声就是聊天,离开这种风格,相声就不成其为相声,因为它再也不可乐了。

所以侯宝林去世前拉着马季的手说:“马季,相声的即兴发挥千万不能丢掉啊,它是咱们相声的主要技巧。”

此外,对侯宝林时代注重作品的主题这个传统,马季谨奉恭行并不遗余力地加以推广。在很长的时期内,对恶的讽刺和对善的歌颂成为他表演相声的绝对目的。这也使他的相声旗帜鲜明,更容易被观众和媒体接受。但是就像某些哲学体系一样,当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多迈一小步,整个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体系就会轰然倒塌。当时代已经发展到回归生活本体,既为生活而生活,不是为意识形态而生活的时候,相声却发展到了只为主题而存在的另一极,因而相声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因此,马季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也见证了相声的衰落。

我们可以总结道:马季在相声的品质升华和体系构建上,做出了自己的卓越贡献,是他和他的追随者最终完成了“相声的大楼”并加上了最后的一块砖,但这最后的砖加上之后,整个大楼却不复存在。

马季的去世,可以看作相声史上白银时代的结束。

在此也可以对相声的未来做一展望。德云社等代表的市民相声、奇志大兵等代表的方言相声、冯巩及其追随者代表的泛相声等等的兴起,可以看作是相声青铜时代的发端。在希腊神话中,这个时代的人民早已经缺失了神性和道德,只依靠武力满足一切。他们穿着青铜的盔甲,拿着青铜的兵器,战争不断,勇者为王。这一点其实和现在的“市场为王”非常相似。有人看的相声不一定是好相声,但是没人看的相声注定是这个时代的坏相声。相声的艺人和团体们,将在市场上拼个刺刀见红,票卖得好坏将决定一切,而理论永远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