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毛泽东读《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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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毛泽东与“水浒精神”(自序)(7)

清末民初,无名氏作《中国小说大家施耐庵》一文,其中《施耐庵之思想》一节写道:“民权之思想。民何物哉?只有服从之义务,而无抵抗之权利耶?耐庵以一‘逼’字哭之。逼者,压制之极也。非逼而作盗,则罪在下;逼之而作盗,则罪在上。作盗而出于逼,则强盗莫非义士矣。且皇帝又何物耶?人皆可以为尧、舜耳。‘晁盖哥哥作大宋皇帝,宋江哥哥做小宋皇帝’。此言借李逵发之。汉人臣元,何非奴才之奴才耶?‘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此言借石秀发之。中国之民,罔闻民约之义,发之却有耐庵。耐庵可比卢梭。”无名氏以施耐庵的民权思想可比欧洲启蒙运动时代的思想家卢梭,借此为资产阶级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民主思潮张本。

清末燕南尚生著文驳斥《水浒传》诲淫诲盗的偏见,大声疾呼人们重视《水浒传》的思想意义,他说:“《水浒》果无可取乎?平权、自由,非欧洲方绽之花,世界竞相采取者乎?卢梭、孟德斯鸠、拿破仑、华盛顿、克林威尔、西乡隆盛、黄宗羲、查嗣庭,非海内外之大政治家、思想家乎?而施耐庵者,无师承,无依赖,独能发绝妙政治学于诸贤圣豪杰之先,恐人之不易知也,撰为通俗小说,而谓果无可取乎?”说施耐庵能发“平权、自由”的“绝妙政治学”,似有捧得过高之嫌,因为施耐庵所处的时代,是否已经具备了所谓“平权、自由”的意识,还得打上问号。但燕南尚生把施耐庵与那些著名思想家、政治家相提并论也有一定的道理。《水浒传》这样的小说,不同时代的读者可以从中发现不同的价值,不同兴趣的读者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它。像燕南尚生这样的近代知识分子,从中看到了梁山上的“平等而不失泛滥,自由而各守范围”———看到了不平,也看到了反抗,其目的正在于为反专制争民主寻求思想支持。

同是清末的许啸天在《水浒传新序》中宣称:“《水浒》一书,可以抵得上一篇人民索债团的宣言书,足以代表一个时代的民意。再进一步说:这个‘索回人权’四字,是千古不磨的民意;这部《水浒传》,也是千古不磨的人民宣言书。”他甚至认为:“《水浒》自然力的感化,胜过卢梭《民约论》。”确实,《水浒传》以活生生的事例,教育人民反抗压迫,“讨回人权”,比单调的说教更富鼓动性。

《水浒传》一书怎样影响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只要看看毛泽东本人的经历以及本书的全部叙述,就会有清晰的印象和明确的答案。与影响到对农民阶级、资产阶级的教育所不同的是,革命的无产阶级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武器,他们对《水浒传》中草莽英雄的革命经验和斗争艺术,已经不是简单模仿或牵强附会地解释,而是给予了科学的批判,辩证的继承,使之上升为更高层次更有理性的革命精神和革命策略。这里可以举一个发生在施耐庵家乡的事例:

1941年,黄克诚率八路军南下增援部队与陈毅、粟裕所部段焕竞部队会师于盐城狮子口,建立了苏中抗日根据地。1942年,兴化抗日民主政府县长蔡公杰凭吊施耐庵墓,见那儿水网纵横,港汊交错,芦苇丛丛,宛如水泊梁山风光。正在此时,新四军代军长陈毅为了加强根据地的文化建设,派自己的文字秘书叶芳渊到兴化县政府当秘书。叶芳渊把施氏族人请到县政府,蔡公杰亲自同他们座谈,并仔细查阅了《施氏族谱》,确信施氏祖先施耐庵即《水浒传》作者。但又看到施墓年久失修,于是产生修墓念头。他把想法向苏北区党委和苏中二分区专员公署汇报后,立即得到他们的支持。1943年4月,兴化县政府拨资,游击战士和施氏后裔自动参加劳动,为时一月即告竣工。修复后的施墓,墓碑背面刻着叶芳渊起草、蔡公杰修改的碑文,云:

“夫稗官野史之流,传宇内者,莫不宣扬统治者之丰功伟绩,其为人民一伸积愫,而描写反抗情绪者,殊不多见,有之,惟《水浒传》一书而已。

“《水浒》作者施耐庵先生为苏人。余于癸未春衔命来宰兴化,时国难方殷,倭寇陷境,悉沦敌手,我政府乃于广大农村中坚持焉。

“……余慕先生之才志,盖能寄情物外,其书中一百零八人之忠贞豪迈,英风亮节,洁身于当时腐朽政治,乃今世为一己利禄所趋而出卖民族,腼颜事仇之汉奸,相去悬殊。

“余酷爱《水浒传》之含义深刻,尤慕先生之萃励襟怀,爰重修其庐墓,以为后人风,或不为非乎?”

这篇半文言半白话的碑文,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地揭示了《水浒传》“为人民一伸积愫,描写反抗情绪”的民主性特征,在“国难方殷,倭寇陷境”的时代背景下,以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忠贞豪迈,英风亮节,鞭挞“出卖民族,腼颜事仇”的汉奸走狗。并阐明重修施墓,旨在弘扬“水浒”精神,树立耐庵襟怀,以为后人风范,影响对子孙万代的教育。

毛泽东曾经多次提议将《水浒传》等优秀古典小说的精彩片断编入学校教材,这当然更利于影响对人民的教育。这在延安时期和建国后的教育实践中,已经付诸实施,使每个有机会读书的人,都能受到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

把《水浒传》科学地划入“民主文学”的范围,这是毛泽东批判继承优秀文化遗产,使其民主性精华为建设新时期先进文化服务的成功尝试。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清楚地显示出其重要价值。

《水浒传》是反映当时政治情况的

毛泽东发表谈话时说:“《水浒传》是反映当时政治情况的,《金瓶梅》是反映当时经济情况的。这两本书不可不看。”

陈晋:《毛泽东与文艺传统》,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3月第1版,第123页。

《水浒传》是怎样一部书,它主要写的是什么内容?

有人说,它是一部历史小说;有人说,它是农民战争的教科书;有人说,它是市民的心路历程;有人说,它是游民无产者的心史;有人说,它是“天下第一奇书”;有人说,它是现实主义的长篇巨著。当然,还有封建统治者说它是“诲盗”之书。

如果不拘泥于字面,包括后一种说法,都可以在《水浒传》书内找到自己的证据,都不乏立论的基础。当然,分析问题的阶级立场、思想情感和政治态度又当别论。

毛泽东自有看法,那是他把《水浒传》与《金瓶梅》做了认真比较后,就各自的主要倾向做出的结论。1956年2月20日,毛泽东在听取了工作汇报后,发表谈话时说:

“《水浒传》是反映当时政治情况的,《金瓶梅》是反映当时经济情况的。这两本书不可不看。”(陈晋:《毛泽东与文艺传统》,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3月第1版,第123页)

对《水浒传》这个总体评价,毛泽东对薄一波也谈过:

“《水浒》要当作一部政治书看。它描写的是北宋末年的社会情况。中央政府腐败,群众就一定会起来革命。”(薄一波:《毛泽东二三事》,《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解放军出版社1991年4月第1版,第230页)

这是毛泽东的比较研究:《水浒传》要当作一部政治书看,因为它反映的是当时的政治情况;《金瓶梅》要当作一部经济书看,因为它反映的是当时的经济情况。《水浒传》的“当时”是北宋末年,《金瓶梅》的“当时”则是明朝末年。毛泽东看问题,着眼主导倾向,着眼大的方面,着眼主要矛盾,说《水浒传》反映政治、《金瓶梅》反映经济,是讲其有代表性的一面。其实,《水浒传》也讲经济,只是情节太少,《金瓶梅》也描写政治,只是不像《水浒传》那样重彩浓墨。总之,毛泽东的解读和概括,抓住了这两本书在题材方面的主要特征,则是毫无疑问的。

先让我们简单了解一下《金瓶梅》所反映的明末经济情况。

《金瓶梅》假借北宋末年为背景,但它所描绘的社会问题、所表现的思想倾向、所反映的经济状况,却有鲜明的晚明时代的特征。《金瓶梅》描写的是明朝嘉庆、万历年间的社会面貌,新兴商人的巧取豪夺,与封建官僚的权钱交易,以及他们腐朽生活方式和丑恶灵魂,成为这一历史时期社会生活的突出特点。

小说主人公西门庆是一个暴发户式的富商,是新兴市民阶层中的显赫人物,他本是一个破落户,仅开了一家生药铺。但不久,他便暴发,在本地开了典当铺、绸缎铺、绒线铺,贩运倒卖,放高利贷,还是若干房产的主人。他是在晚明社会商品经济逐渐发展的背景下暴发的,他有雄厚的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是资本主义在中国处于萌芽状态下的商人阶层的典型代表。

《金瓶梅》所描写的西门庆的发迹过程,具有封建制度下商业资本步履艰难的典型意义。这至少可以看出两个特点:首先是掠夺性的“原始积累”。西门庆是当地的恶霸、地痞,他用欺诈威逼、大打出手、交通官吏等等无耻手段,巧取豪夺。西门庆的资本主要来自把揽词讼,“说事过钱”;谋利骗取,鲸吞巨额财产;放高利贷,典当获利;收取贿赂,贪赃枉法;兴贩盐引,获取专利;商铺获利,偷税漏税。富孀孟玉楼的财产、结义兄弟花子虚的财产、亲家陈洪的财产等,均先后被他弄到自己手中。他放走杀人犯苗青,还凭空获得三万盐行的财富。这些非正当经营所获得的财产,成为西门庆跻身商业资本家的最初阶梯。其次是商人与封建官僚的紧密勾结。西门庆不惜重金交结权贵,投靠在当朝宰相蔡京门下,目的在取得政治上的庇护和攫取发展自己的商业经济的特权。西门庆借助封建政权铺平自己发展商业资本的道路,他充满自信,有自强进取的精神,体现了早期商人的勃勃雄心。

西门庆在小说中出场时年27岁,死时33岁。在这6年的时间里,他的资本积累成倍翻番。仅就他丧命前向吴月娘交待的就有:缎子铺是5万两银子本钱,两个绒线铺各本银6500两、5000两,李三、黄四欠500两本钱、150两利钱,印子铺占用银2万两,生药铺5000两,徐四铺内欠本利340两。这样粗略一算,共97000多两,而家内存放的大量金银、细软未计在内。在一定程度上说,西门庆的发家史,就是形象的明末商业资本的发展史的缩影。

相形之下,《水浒传》则主要是反映了北宋末年的政治情况。所谓政治云云,其主要内容是北宋社会的上层建筑。北宋封建官僚国家机器的大厦正摇摇欲坠,徽宗、钦宗昏庸无能,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中央政府腐败,卖官鬻爵,贿赂公行,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布国中,役烦赋重,民穷财乏,天下骚然。《水浒传》无情地批判了封建地主阶级的总头子宋徽宗赵佶,无情地批判了封建官僚国家机器各级政府的贪官污吏,无情地批判了封建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统治阶级专政工具的刑狱和军队。

《水浒传》批判皇权自有其深刻的一面(宋江个人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是另一个问题)。《水浒传》开篇就告诉人们,臣奸官贪是因为皇帝昏庸,所谓“乱自上作”。有徽宗然后有高俅,有高俅然后有王进出走、林冲上山,于是一百单八人联翩而出。由于宋徽宗的“浮浪子弟门风”,擅长“帮闲之事”,所以他必然任人唯亲,近小人而远君子,造成“豺狼在朝,不容龙虎”的局面。徽宗一上台就重用高俅的“圣德”,与高俅一上台就陷害王进、林冲的“政绩”,联系得何等紧密,何等一致。《水浒传》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把宋徽宗和高俅、童贯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来写的。对这个整体及其罪恶,宋徽宗第一个要负责。小说惟妙惟肖地描写了宋徽宗的昏庸。童贯征梁山,“片甲只骑无还”,被高俅们以天气炎热水土不服蒙骗过去。可是当蔡京奏道:“另令一帅,再去征伐”时,天子又准奏了,天气忽然又不碍事了,兵士又可以服水土了。高俅全军覆没,本人被俘。回来的报告却是“中途抱病而返”,徽宗竟又被骗过。这说明这位“明君”太容易被骗了。童贯、高俅先后两次战败之罪,两次欺君之罪,加上第一次招安宋江时偷换御酒,第二次招安时故意读破句读,这些罪行被揭露出来,皇帝的处理却是“姑免这次,再犯不饶”。而后来童、高等人又一犯再犯,仍然没有“不饶”。宋徽宗对高俅们是这样的姑息养奸,而对一些正直的忠心耿耿的好官却是另一种政策。谏议大夫赵鼎、御史大夫崔靖提了一个招安的建议,一个被他削职为民,一个交大理寺问罪。亲疏好恶何等明显。小说所以这样写,无非是想告诉人们:天下大乱,皇帝有责。在施耐庵的笔下,宋徽宗完全成了小人们手里的傀儡。《水浒传》对宋徽宗持批判态度,连金圣叹也看出来了,他批道:“作者于道君皇帝每有微辞焉!”

《水浒传》所描写的北宋末年的刑狱状况更是骇人听闻。宋徽宗时期,冤案重重,《水浒传》写了几十桩冤狱。水浒英雄大都是从监狱走上梁山的。北宋的“法律”是极其残酷的。单是“刺配”的法令就有几百条之多,动辄被杖脊刺配。《水浒传》多次写到,所谓“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有多少拿不出“寄下”钱的人,在杀威棒下丧生。囚犯被打死“只似打杀一个苍蝇”。《水浒传》揭露了牢狱中草菅人命、滥施酷刑的黑幕。第九回写林冲含冤刺配沧州。到了沧州牢里,一个囚犯对他说:“此间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骗财物。若有人情钱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牢狱中的酷刑和各种折磨手段,更是令人发指。孟州牢城的囚徒对武松说:“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着,着一床干蒿草把你卷了,塞住了你的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压杀。”黑暗的司法状况显示着北宋社会的暗无天日。

至于北宋的军队,纪律废弛,将拙兵愚,毫无战斗力可言。出来“剿盗”的官军是“于路上纵容军士,尽去村中纵横掳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从州县地方武装,到中央大军,没有一次征剿是胜利的;带兵的将军,不是兵败身亡,就是投向义军。朝廷派出的将领级别越高,失败得越惨重,童贯落荒而逃,高俅当了俘虏。

当然,说到《水浒传》是反映北宋末年“政治情况”的,最多的内容则是它表现了广大受压迫者的反抗斗争,这在本书的许多篇章都有论列,此不赘述。

总之,《水浒传》像一面镜子,它里面是北宋末年社会政治情况的清晰图像,它显示了这个王朝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的趋势。毛泽东在听了工作汇报时,强调《水浒传》与《金瓶梅》这两本书“不可不读”,正在于前者较多地反映了封建时代的上层建筑,后者较多地反映了封建时代的经济基础,二者合璧,则是对封建社会的整体把握,全面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