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猛地闭眼,只觉得后背一片冷汗,但下一秒却发现绑住自己的绳子已经被割开。而那个人也三下五除二地去除了冬身上的绳索。
“拉玛,你们,不伤害。”
是拉玛不会伤害他们的意思吧?艾薇连忙点头,学着大汉说话的方式回复他,“好,不伤害。我们,待在这里。”
努比亚大汉点点头,貌似很满意地跟着另外两个努比亚人走了出去。大门合上,只听青铜锁链哗哗作响,她和冬已被牢牢地锁在了这里。
艾薇径自拣了一个地方落座。冬站起来,走到艾薇面前,恭敬地半跪了下来,“殿下,对不起”
艾薇将食指放于自己嘴上,做出一个“嘘”的口型,“小心说话,你还是叫我奈菲尔塔利吧。”
冬顿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俊秀的眉毛稍稍蹙起,“居然遇上了这样神秘的队伍袭击,幸好您平安。”
“看来,还并不是图财害命那么简单。”艾薇灰色的眼珠转了一圈,“你注意到他们有充足的马匹、精良的武器、严格的戒律以及充实的壮年劳力吗?如果仅仅是盗贼,怎么会有如此的组织?”
冬没有说话。
“这里是国之边界,不管哪个政府想要插手都须格外小心。”艾薇抬眼从通风口看出去,绿色的树木遮挡了倾斜的阳光,“这里虽然看似偏僻,但是离尼罗河脚程其实并不远,而且是沙漠中少有的水源充足的绿洲。”
冬腼腆地一笑,挠了挠自己浅棕色的短发,“殿下……奈菲尔塔利,我想……”
话说了一半,门口突然传来锁链的移动声。艾薇与冬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十分默契地分开而坐,不再说话。片刻,只见木门被用力地推开。
“奈菲尔塔利!”张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早先的努比亚男子伫立在门口,结实的身体在窄小的门前更显高大。艾薇闻言不由得微微抬起头来,看向那名眼神如鹰般犀利的男子。
“已经决定了,明天出发。”
艾薇一懵,出发?出发去哪里?他们不是刚刚被掳到这里吗?按照一般的桥段,怎么也得缓个数日,让人熟悉熟悉环境、想想对策,何苦这么着急就要动身?
拉玛仿佛猜出了她的困惑,直言不讳地解释道:“我要利用你夺回被埃及控制的边境关隘,时日耽搁得久了,法老总会发觉,派信使说明你的假冒身份或者言明放弃你的生命,那么你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他上前一步,拉住艾薇瘦小的手臂,一下子把她拽着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喂!这是要去哪里?”要离开冬了,艾薇不免有些惊慌,灰色的眼睛不安地看向眼前的拉玛。年轻的努比亚人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稍稍放松了手里的力度,“怕什么?我说了你帮过我们之后,会放过你们,就一定会让你们平安走的。我只是要确保你当日会与我们好好配合。”
艾薇脸上一片黑线,显然他是以为自己没有见到这群努比亚人在屠杀埃及随行队伍时的血腥惨状。但看自己和冬现在的样子,只能随着他走一步算一步了。他的目的十分明显,不过是挟公主以威胁埃及重要的边境关隘,从而打破埃及的防守。但此后又有何筹划?以他目前的军队实力,拉美西斯只要出动四大军团其中的任何一个,就可以轻易将他碾成碎末。若是如此,他费尽心思夺取埃及边境的堡垒,也不过仅是短暂的胜利而已。
在这一阶段,心里并不会担心法老的生命是否会受到威胁,艾薇便顺着拉玛的意思,跟着他向门外走去。
依旧是正午,微风徐徐吹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金色的光线在少女银色的头发上跳跃,映出闪着黄金般淡淡的光芒。拉玛稍稍侧身,偷偷打量了一下艾薇,而在视线相交的一刹,他又故作镇静地将目光移开,好似很威严地抛下一句:“一会儿,你要好好听,好好配合。如果到时候你大喊大叫,破坏了我的计划,我肯定会让你们两个粉身碎骨。”
艾薇愣了一下,随即便带着微笑点点头,似乎并不为拉玛的威胁所动。从他刚才放松了拉住她的手的力度的举动来看,他或许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况且,若是他想杀她,早在尼罗河畔就可以让她一命呜呼,为何还要费这工夫把她带回来?想来她必然是有用处的。于是,在走路的时候,她又一次细细地从后面端详起了拉玛。
他虽然与其他人一样,穿着白色的衣服、裹着白色的头布,但是他皮质的护腕上面却细细地刻着金色的花纹,十分精致。回想刚才发生的种种,更觉得他的身份不一般。他虽然年轻,但射得一手好箭且智勇双全,明显是整个白衣团队的首领。更为重要的是,他说得一口非常流利的埃及语,并且对埃及的政事颇为了解和关心,这绝不是一般的野盗能够做到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喂,快点走。”拉玛转过头来,又拉了一下艾薇。
艾薇反而在原地站定,抬起头,问拉玛:“你与古实究竟是什么关系?”
拉玛一顿,脸色变得不自然,“与你无关。”
这样的回复仿佛更进一步印证了艾薇的想法。从自己早先的观察来看,她相信拉玛会有一些特殊的背景,他也许是贵族,或家里与王室有些关系。以她早前的了解,古实国王这边说什么也不敢反抗埃及的。在内部本就相当混乱的努比亚,能当上国王,想必也是卖国求荣,以服从为条件接受了埃及的支持。那么拉玛定是出于某种原因看不惯古实国王的一些行为,出来组成了类似反抗军的组织……但是,如此一来,他这个反抗军不仅在反抗古实,同时也在反抗着埃及。
在二国之边界立足,并与二国同时对抗。若身后没有其他的力量支撑,拉玛的行为无异于以卵击石。
艾薇正正神色,决定再与拉玛周旋几轮,套一套他的话。于是她假装不明白拉玛的解释,淡淡地问道:“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拉玛一顿,随即无可奈何地回复她道:“我这就会告诉你,你自己停在这里不许走。”
艾薇歪了歪头,“这里不错,就在这里说不好吗?”
“你这个女人真是话多!”拉玛有些丧气地走到艾薇身边,伸出结实的双手,不顾她的惊讶与反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这种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在外面随便说?我可不想叫人听去了!”
“喂!你做什么!”艾薇脑里嗡的一声,本能地用手推着拉玛结实的胸膛,“你要去哪里,我跟着你去就是了。快把我放下来。”
“不要!”拉玛坚定地回绝了她,“如果把你扛着,怕你又要吐在我的身上;如果让你走,你又不肯走,那么我只好这样。”双手用力把她抱得更紧,牢牢地将她锢在自己的怀里,快步穿过了绿洲。
过了片刻,两人到达了一座较为宽敞的房前。虽然建筑的方式和质量与其他房子相仿,但是显而易见,作为努比亚人的首领,拉玛所住的房子修建得相对精致。洁净的泥砖,木与草制成的顶棚,整齐的木门,在木门的正中央还挂了一尾饱满的翎羽。这就像拉玛的门牌,证明了他的地位吧。
好像意识到艾薇对门口装饰品的注意,拉玛一边抱着艾薇走进屋里,一边随口解释:“那根羽毛是我成人的时候古实最勇敢的战士送给我的,他让我用这根翎毛做一支箭当然不是真的拿来用的箭。但是我很喜欢它的形状,便没舍得真的将它镶嵌在其他的物体之上了。”
话刚说完,他已经将艾薇放到了铺着简单地毯的地上,然后退后了一步,随意地坐在了她的面前,大大地呼了口气,在艾薇没有来得及说出任何话语的时候抢先开口:“别紧张,我说了不会伤害你,你现在听我好好说吧。”
艾薇点点头,乖乖地坐在拉玛前面不再多问。但是看到刚才那根毛色亮丽、饱满的翎羽,艾薇只觉得拉玛的疑点更多了。她决定不再继续追问,她有信心,照此下去,拉玛的身份迟早都会被她发现,不必急于一时。
看到艾薇总算服从了他的指挥,拉玛不由得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结实的大手忍不住伸了出去,轻轻摸了摸艾薇银色的发丝,嘴里嘟囔着:“女孩子就该这样。”在艾薇还在愣神的时候,他继续说了下去,“长话短说,我要在三天后攻打阿布·辛贝勒,你是目前军队里第一个知道这个信息的人。阿布·辛贝勒有一处堡垒,是通往埃及的重要关口,十分难以拿下。但如果拿下,埃及想要从此处进攻古实也绝非易事。我要你假扮埃及的公主,在堡垒处,我要利用你削弱埃及士兵的战斗力。”
拉玛快速地给艾薇讲述着他的计划,中间稍稍停顿,深棕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艾薇浅灰色的眸子,好似在确认她是否理解他所说的话。
艾薇不由得微微颔首,“你说的我都明白,那么我除了当一个道具外还有什么其他的作用?”
初听到艾薇的回答,拉玛脸上几乎有些许惊讶,随即惊讶便转为了微笑。他不住地点头,甚至略带赞许地说道:“没想到你身为一个奴隶,理解能力还很不错。不错,你就是我的一个筹码,但你要注意,最好不要做出任何奇怪的动作,比如很不合公主的用语。整个军团里,目前只有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公主,我不希望你泄露这个秘密……”
换言之,除了拉玛认为艾薇是一名叫做奈菲尔塔利的侍女、是公主的替身之外,其他人都会以为艾薇是真正的公主。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只有拉玛一个人被蒙在了鼓里而已。
想到这里,艾薇心里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她忍住笑意说:“那么,你就不怕我给拉美西斯通风报信吗?”她轻轻挑起眉头,“表面顺从你的意思,买通你的手下,向拉美西斯出卖你的计划。”
拉玛一顿,随即发出一阵令艾薇感到沮丧的大笑。
“你到底笑什么?”少女不由得嘟起了嘴,略带不满地盯着拉玛。拉玛有一口洁白的牙齿,这一点在古代是十分难得的,艾薇如是想。这时,年轻的努比亚人一边用力地笑着,一边又自然地将手伸过来,想要拍艾薇的头。艾薇灵巧地往边上一躲,又问了一次,“笑什么啊?”
“我是笑……唉,”
拉玛叹了口气,“你来的时候没有感觉吗?这里即使是骑快马,到达阿布·辛贝勒也要两天。而从阿布·辛贝勒到达法老所在的底比斯则至少还需要两天的光景。就算你现在出去通风报信,那个人要在没有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不吃不喝策马狂奔四天四夜才能把消息送到法老那里,而集结军队,行军至阿布·辛贝勒,再快也要三天多。但是我们要出发的日期是……”
他故意停顿,深棕色的眸子里没了方才的笑意。
“明天。”
淡淡的两个字让艾薇的心微微一跳。虽然明知拉玛的力量无法与拉美西斯抗衡,就算他兵法出众,一次寻常的扰境也不会威胁到拉美西斯的生命。但是……她深深地吸气,尽力让自己的心恢复平静。却听拉玛充满干劲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们的存在,拉美西斯早已注意到了,正因如此,之前的战斗才一直处于下风。但是,这次所有可能流出去的信息源都已经清理,连我的士兵都不知道明天出征的详细计划,我一定要出其不意,拿下阿布·辛贝勒!”
他,早已注意……到了吗?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响。拉玛迅速地看了艾薇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多说,随即又将身体退后了一些,不再说话。片刻,只见木门被缓缓推开,一名黑发少女走了进来。
艾薇定睛一看,来人的年纪与自己相仿,有着淡棕色的皮肤,黑白分明的双眼、颀长浓密的睫毛,其面目不像努比亚人,更像埃及南部的少女。她同样身穿白色长裙,一根樱红发带俏皮地将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了起来。她手里端着水和面包,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房间,黑黑的眼睛一直盯着艾薇。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开脸,向拉玛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脸颊两侧露出浅浅的酒窝,“送饭来了。”
“噢,谢谢。”拉玛指了指床边的矮柜。
少女将水壶和面包小心地放到柜上,退后几步,歪头看着二人想了想,随即竟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水是我从泉里新汲的,面包是早上烤好的,现在吃会比较好吃。”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艾薇,眼里闪着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戒备的光芒。
拉玛用努比亚语对她说了什么,少女一抬头,却是用埃及语回了话去:“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平时你吃饭的时候,我也都是待在这里啊。”之后,她竟索性用双手撑住下巴,带着一丝微笑地看着艾薇。
“吃吧,不然会饿。”
艾薇不由得有些犹豫地看了拉玛一眼,拉玛站起身来,从柜子上把食物拿过来,径自先伸手拿了一块面包,吃了几口,又喝了一大口水。
少女笑得很开心,“拉玛,很好吃吧?”
艾薇却知道,拉玛明白自己担心其中会下毒,吃了这两口,其实是让她大大放松下来,心里不由得为他这细小而体贴的举动而感到一丝宽慰。想到在尼罗河畔,他毕竟让属下将自己随行的埃及士兵的尸体一一埋掉。他并非享受杀戮,或许真如他所说,他只是不想让消息外泄才出此下策。虽然残忍,但在两军相接之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也许他不是那种大恶之人吧”,艾薇心里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
此时拉玛却回过头来,对艾薇轻轻说:“艾薇,吃吧。”
艾薇点点头,随即伸手拿了一块。
少女睁大眼睛,看向艾薇,“你就是艾薇公主?起初我听人家这样说,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然后,她竟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对着艾薇虔诚地以埃及的方式行了一个大礼。
拿到嘴边的面包又被艾薇放了下去,她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扶起眼前的少女,轻轻地问:“……你是埃及人吗?”
少女开心地一笑,“是啊。我叫做莲。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古实了。”
“噢,莲,”艾薇扶着少女一同坐下,随即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了下去,“为什么来古实呢?你的家人呢?”
莲摸摸脸,“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陛下说为了两国交好,赏赐了不少宝贝给古实国王。我就是那个时候被赏赐的奴隶。因为是国赐,我已经是古实的人,所以我无法再回到埃及。至于我的家人嘛……”
莲皱了皱眉,艾薇也不急着追问,只是一边小口地喝着水,一边静静地等待她往下说。过了一会儿,那少女终于扯出个笑容,继续开口说:“我的母亲一直都在宫里做事,但似乎她服侍的人很遭人嫉妒,母亲也就容易受到排挤。正因如此,我才会被指赐来古实。母亲到很大年纪才有了我这个唯一的女儿……所以那个时候,母亲的眼睛几乎要哭瞎了。”她的脸上隐隐有些忧郁,“可能她以为我已经被古实的国王虐待致死了吧,但幸好有拉玛……”
“莲,不要多说。”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吃东西的拉玛突然抬起头,略带不满地打断了莲。
“拉玛?”莲不由得有一点儿不满地嘟起了嘴,竟有些赌气地继续看向艾薇,坚持地继续了下去,“古实国王的残虐,公主应该也听说过吧?”
艾薇一愣,竟有些不解地看向莲。确实,她从未听说过,从来没有人向她形容过自己即将嫁与的古实国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莲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艾薇,“公主,他们把您嫁到这里,难道连句解释都没有吗?古实的国王是埃及不折不扣的傀儡,依附着埃及的力量,才勉强在纷争四起的部落里站稳,获得名义上的王权。国王本人脾气十分暴躁,一直以来不顾国家兴亡,只是一味地加重各种名目繁多的工事、研究各种酷刑。甚至连不满十岁的小孩,他也会用最残忍的刑法加以折磨,而自己就在一边喝酒吃肉……”
“莲,住嘴。”拉玛的眼睛微微下垂,冷淡地说道。
但是莲却越说越激动,“国王早已激起了民众的不满,古实所谓的王族早已腐烂,只剩一个任人操纵的外壳,除了……”
“莲!”拉玛用力地将手中的泥塑水杯放到地面,不甚结实的杯子发出了呜钝的响声,仿佛就要碎裂,拉玛加大音量,又说了一次,“住口!”
莲一愣,随即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身体前倾了一下,拉住拉玛结实的手臂,嘴里呜咽地唤着:“拉玛?”
拉玛依旧板着脸,艾薇却眼尖地发现那犀利的眼里染着一丝温柔的为难。但紧接着,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下命令般地对莲说:“出去休息吧。”
莲一愣,第一个反应便是想拼命地摇头,但是在看到拉玛没有表情的脸之后,又像是身体的本能,十分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犹豫地看了艾薇一眼,随即向二人小心地弯腰行了一礼,眼里噙着泪水,慢慢地转身走了出去。
木门关闭的那一刹,拉玛吐了一口气,不由得有些放松地垂下头来,“第一次发现莲的时候,到如今确实有五六年了吧。侥幸从行队里逃跑却不能回到埃及的她,正绝望地打算从尼罗河畔跳下去……虽然她是埃及人,但是在憎恨古实国王的同时,或多或少,她心里也埋着几分对拉美西斯的憎恶吧。”说到这里,他倏地抬眼,如鹰的眼睛犀利地锁住艾薇,他缓缓开口问道,“你呢?”
只用了一秒,艾薇便明白拉玛问话的意思。明明只要装成憎恨拉美西斯的样子,就可以平安过关,但答案却无论怎样都无法说出口。脑子里乱成一团,莲的话、拉玛的话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飞来飞去,融合、交织,最后化为一片深深的灰色的雾。
拉美西斯早已知道的暴虐,拉美西斯早就明白的危险……
究竟,什么是她来古实的意义……
“奈菲尔塔利?你怎么了?”耳边听到有人在说话,低沉的声音触动着她的神经,呼吸开始不受控制地紊乱,心底掀起令人窒息的疼痛。她抬起头来,却谁的脸都看不清,灰色的眼里好似盛满了透明的泪水,却干涸得说什么也无法掉落。
拉玛不由得慌了手脚,似乎鲜少见到莲以外的女孩子哭。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艾薇,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抬起,好像要去为她擦拭掉那并未滴落的眼泪。
“他……”
清脆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绝望得如同失去全部火星的灰烬。
拉玛看着艾薇,抬起的手就这样停在了空中。
“拉美西斯……”
他是知道的,她只是诱饵吧!什么目的、什么计划!她好想大声地叫出来,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大哭出来。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的时候是多么恐怖,自己差点被拉玛扔入尼罗河又是多么令人惧怕,暴虐的古实国王又会将她怎么样?
如果,她死了,他会难过吗?
艾薇脑里乱成一片,眼前的画面好似在不停地晃动,心底却渐渐地涌起难以控制的酸楚,记忆里隐隐闪现出许久前恍惚经历过的一幕。
斜阳透过窗子落入华丽的寝宫,映在金色的床饰上几乎晃痛了她的眼。他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结实的手臂牢牢固定住她的身体,那样紧密的距离,令她几乎可以听到他每一下心跳的声音,可以感觉到他每一次呼吸的气息。
明知他对自己有心,她却刻意刁难。不想他却百依百顺,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一口应承。
“我,已经是埃及的法老,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如果是合理的,那么你要一,我给二;即使你要的是不合理的,我一样可以做一个不明事理的君主,满足你。”
占用法老寝室,私自任命贴身侍从,甚至不合礼法地参与政要议事。
满足你,满足你……不管要什么都满足你。
这样的骄纵,这样的宠溺,只为她的一句承诺。
而她始终没有恪守,他始终没有等到。
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历史的进程如此无情!既定的未来,只能对应唯一的过去。那偏离的时空,早已随着黄金镯的彻底粉碎,消失在了恒久的虚无里。艾薇唇边泛起一丝悲切的笑意都过去了,回忆竟然就这样灰飞烟灭。仿佛因果报应,一切的变化如此天翻地覆,令人无所适从。
如今的她,不过是他全盘棋局中一颗小小的棋子。下棋的人,又怎会被这小小的棋子迷惑了心智?不管向前、向后还是从棋盘上被拿下,甚至是被丢弃、被碾碎,又有什么关系?
你听说过下棋的人爱上棋子吗?
况且对于拉美西斯来说,这世上有太多颗一样的棋子。
她真的,早已什么都不算了吧。
绝对不要离开冬……
突然艾薇心里隐隐闪过拉美西斯说过的话。
一句淡淡的嘱咐,就像一根极细的针,穿透她脆弱的耳膜,刺进了麻木的脑子里。
也许有一点点,他不希望她死吧?但是那一点点的分量,究竟有多少呢?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却不再说话。生怕自己带了哽咽的声音会转换为点点的呜咽。她要忍耐,为了扮演好这一颗棋子,为了能够帮助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份暴露在这个地方。
她抬起头,灰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拉玛,等待自己的呼吸恢复平静。她继续自己的话,“拉美西斯,是埃及的法老……我是法老手里渺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棋子,谈不上恨与不恨。我只想和我的兄长一起活下去,无论忤逆任何教条,无论背叛任何信念。”
拉玛一愣,随即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他喃喃地重复艾薇的话语,一次,又一次。
“无论忤逆任何教条,无论背叛任何信念……”声音渐渐变为听不清的呢喃,艾薇看到,他的眼底弥漫着浓浓的悲哀,与他坚定、刚毅、开朗的外貌全然不符的彻骨哀伤。他站起身,拉住艾薇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在门口用努比亚语叫了两个卫兵过来,然后把艾薇交给了他们。
“你回去吧。”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便转身向房里走去。但只走了两步,他又转过头来,深棕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站在那里的银发少女,就这样,停留了许久。
然后,他甩出了一句:“你试过背叛你身上流动的血吗?”
艾薇一愣,他已经将门重重地合上,木门上悬挂的翎羽随着震动微微地晃着。她来不及多想,身边的两个努比亚壮汉已经架起了她,往另一个独立的小屋走去了。
悲哀形成一张硕大的网,紧紧地束缚住她的心脏,究竟,在这一场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犹如家常便饭的边境战里,她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对埃及来说,这个夜晚是一个异常少见的多云之日,浓重的铅云在夜空中缓缓飘浮,皓月的光芒从云层的缝隙里隐隐流现出来。没有星,亦没有风,整个底比斯王宫寂静得如同死去,只能隐隐听到尼罗河水的声音在远处流动,如同大地的呼吸一般浑厚而永不静止。
宫中,荷花池畔。
荷花池位于法老书房的内侧,与其他荷花池不同,在日光的照射下,池子便会依池水的深浅显现出不同的蓝色。宫中之人使用秘术保持池中的水温一年四季均为恒温,使得不管炎炎夏日抑或微寒深冬,这里的荷花永远盛开。现在是浓浓黑夜,荷花池里一片深邃的幽蓝,池畔隐隐燃着几盏安静的灯,宛若点亮了那蓝色,映射得整个池子的存在犹如梦幻般虚假。
池边恍惚可以看到一桌、一椅。硬木制成的国王沙发背上雕嵌着展翅欲飞的荷鲁斯,大理石制的方桌以点金绿松石饰边,上面铺放着一幅莎草纸绘成的地图,一对金质烛台放在地图两侧,烛火平稳而宁静地照亮了西亚数国的地域分布。
拉美西斯坐在桌旁。他身穿滚金边白色亚麻长衣,腕戴足金短护腕,横亘额前的细带上,一只“尤阿拉斯”冰冷地注视着前方,威风凛凛。他微微垂着眼,深棕色的长发从前倾的肩旁滑下,轻轻地落在绘制不算那么精细的地图上。修长的手指拾起放置在边上的一颗黑曜石制成的猫形棋,放在了埃及与努比亚交界的地方。
那地图旁,还有若干不同石质的宛若棋子的东西,有鹰、蛇,还有公羊等。它们的颜色却只有两种黑曜石制成的黑棋以及大理石制成的白棋。
只见他在放下黑猫之后,又拿起了一只白鹰,一边思忖着,一边将棋小心地落在了离黑猫不远的埃及境内。之后,他又分别在不同的位置落下了几颗或黑或白的棋子。最后,他的手指又放回了一旁的棋上,那是一株洁白的莲花,被细细打磨过的棋子,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芒。他看着地图,却久久沉默,拿住棋的手指紧了松,松了又紧。他终究没有置下这枚棋,却抬起了眼,看向自己眼前的那片荷花池。没有金色的阳光,平日充满着奇异活力的池水,如今看来就好似失去了生命地沉默着。
他重重地将身体靠在了椅子上,闭紧了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睑,微微地抖动着。
明明四周一片寂静,但是拉美西斯的脑海里却有隆隆的声音,仿佛搬运高大塑像的圆木轧过神经,让他敏感得似乎连呼吸都觉得有几分辛苦。
奈菲尔塔利,奈菲尔塔利。
挥之不去的名字,渴望却始终无法得到的美丽。
他要奈菲尔塔利,不是这个黑发黑眼的王后,不是这个父王赐予的奈菲尔塔利。
心里乱得好像那天荷花池上激起的无边涟漪。
如阳光一般耀眼的金发,如尼罗河水一般蔚蓝的双眼。
好想她,好想见到她,好想能够碰触她!
不管时间如何流转,不管付出怎样的努力,他始终无法放下,放不下那令人魂牵梦萦的精致面容!
她说她来自未来,那么他等,等了这么多年,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现在连梦中都吝于一见?
突然,拉美西斯的眼前掠过了一个人的脸。
他猛地站起来,焦躁地将石桌上的地图、棋子一下扫落在地。
“我绝不,嫁作你的偏妃。”
“你问过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唯一叫我‘薇’的人。是的,他是我爱的人。”
“我只是想再次见到他,我想看到他幸福,就算我不能……再说爱他。”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不去在意?
拉美西斯的呼吸紊乱了起来。不过是一粒沙子,卑微、渺小,为什么可以这样深深地嵌在心上?使得他每一次心跳都会隐隐作痛。他靠在荷花池畔的石柱上,视线却好似模糊了起来。
她的身影快速旋转,如同舞池里盛开的莲花,那姿态如此娇美动人,让他简直想剜去那厅内男人们的眼。
她的脸庞略带痛苦,瘦弱的身体冰冷如同深海,在他怀里微微颤抖,却可以假扮外族少年,飞镖技艺惊四座。
她的相貌是如此苍白,眼里却带着坚强,保护下属、评论政局,迎着他的盛怒依然开口辩驳。
她
一袭纯洁白衣,立于荷花池畔,蔚蓝池水映着她好像天空般透彻的眼,金色阳光照着她好像黄金般的发。
拉美西斯缓缓地伸出手去,说出的话好似带有微微颤抖,“奈菲尔塔利……”
他将尾音吞进了嘴里,伸出手握紧了拳,就这样收了回来。他恼声自嘲,“怎么可能?她是艾薇。”
她是艾薇,缇茜·伊笛的女儿,令人厌恶的女祭司,血统下贱的侧室之后。
艾薇怎么可能是奈菲尔塔利?
他一定是疯了。
“陛下。”
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猛地将他从迷茫中拽回冰冷的现实。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重新染上了日常的淡漠,他侧过头去。
红发的将军单膝跪地,垂下头去,恭敬地对拉美西斯说道:“柯尔特大人的消息。”
心里突然猛跳起来,他竟有一些紧张。他故作镇静地“嗯”了一声,坐回了国王沙发,微微颔首,却不去看孟图斯,只是淡淡地命令道:“你讲。”
“正如陛下所料,‘那边’果然出手攻击了艾薇公主的行队。”
心里一颤,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站起来拉住孟图斯大声问:她呢?她怎么样!
所幸年轻的将军适时说了下去:“好在艾薇公主一切安全。现在来看,‘那边’似乎打算带着艾薇公主前往阿布·辛贝勒,将于今日起程,估计三天后即可到达。目前所见到的随行人马不超过三千名,还没有搞清楚背后是否有其他势力支持。”
“路线呢?”
孟图斯没有迟疑,继续说了下去:“‘那边’的据点是离落船处向西南行约三日脚程的地方,是水源极好的绿洲,地理位置隐蔽,向阿布·辛贝勒进发也较为方便。”
拉美西斯点点头,俊挺的眉微微地蹙起,抿着嘴,又是一言不发。
孟图斯也垂着头,翠绿的眸子目不斜视,只是直直地盯着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张地图和散置其上的光洁棋子。
不知过了多久,拉美西斯仍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孟图斯不由得再次小心地开口:“陛下,虽然他们会挟持艾薇公主同行,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不过目前为止,一切都在照着您的计划进行,接下来就由属下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