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派
从诸种史籍中可以得出一个推论:武帝身上具有双重人格。一方面,他想做一个像祖父和父亲那样的开明之君,就像韦小宝拍康熙马屁时说的那样,是“鸟生鱼汤(尧舜禹汤)。”但做“鸟生鱼汤”必然意味着要在各方面检点自己,约束自己,自己的欲望必须控制在人民能够承受的程度内,自己的权力也必须纳入帝国政治的运行轨道之中。不但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由着性子胡来,还得时时装作恭谦下士的样子,听取大臣们堪称尖锐的、甚至不留情面的反面意见——这显然是武帝所不愿意的。与此同时,他也放不下鸟生鱼汤情结,结果只得大耍两面派手段:对于正直的大臣们的批评,他表示接受和赞赏,却从不因这些批评而改变主意。
武帝为了狩猎方便,令太中大夫吾丘寿王把阿城以南、周至以东、宜春以西之间数百公里的地盘划为皇家的上林苑。东方朔以为不可,认为这样干乃是“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并把它和历史上的昏君们的大兴土木相提并论:“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武帝听了,认为东方朔说得很在理,当即任命东方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并赐黄金百斤;另一方面,却照旧建他的上林苑。也就是说,善于纳谏的美名武帝是要的,奢华享乐也是要的。用民间的一句俗话来给武帝定位可能有些不恭,但相当地妥帖,那就是:既要当****,又要立牌坊。其实,这几乎也是大多数君王身上的通病,整个二十五史里,一直弥漫着这样一股令人作呕的古怪气息。
武帝曾宠爱一个叫董偃的男子,两人的关系用当时的话说叫南风,现在则叫同性恋。武帝对董的宠爱显然超过了对后宫的粉黛佳丽,不仅赐之衣冠,而且为了表示尊敬和亲爱,甚至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的昵称:主人翁。一日,武帝令人在宣室置酒,召董主人翁共饮,东方朔进谏以为不可,并直言董偃该死。武帝默然良久,赐东方朔黄金三十斤,背地里却叫人通知董主人翁到北宫饮酒。
比起历代无道昏君,武帝当然比他们强十倍,他到底还是因为想要鸟生鱼汤的文治武功而不得不收敛一些,搞搞两面派手法。要是换了无道昏君,连首相也可拉出去处斩,何况一个不断扫兴的弄臣呢?但是,比无道昏君强不一定就是英明之君,就像比笨蛋更有学问不一定就是聪明人一样。这是普遍的常识。至少,与他的祖父和父亲相比,武帝差了一大截。
历代君王,由于体制赋予了他们独裁的权力,一般而言,他们总是可以享受到作为男人无不渴望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后宫粉黛如云的美色,以及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征服者和统治者的虚荣。这一切,汉武帝都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按照马斯洛的观点,人总是需要一些理想和目标才有活下去的动力和理由的。那么,当汉武帝拥有了上述这一切人间至极的富贵荣华之后,又有什么样的目标和理由作为他活下去的动力呢?
显然,那就是如何才能长生不老,以便永远地占有天下并享尽天下的富贵荣华。这一点上,汉武帝和秦始皇可谓惊人地相似。
前面我曾说过,汉武帝是一个有诗人情结的人,这并非妄下定义,而是有充分证据的。西汉两百年间留下来的诗歌,不过区区二十余首,汉武帝就占了五首。
武帝早年所写的诗作有《瓠子歌二首》,慷慨昂扬,文字宏美,沈德潜以为“好大喜功之举,不无畏天忧世之心。文章古奥,自是西京气象”。晚年所写的《秋风辞》则充满了富贵不能长久,人生转瞬到头的深深忧伤: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萧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种乐极生悲的忧伤感慨之余,武帝下定决心要求得长生之术。令人惊讶的是,曾被汉武帝处以精神痛苦远超过肉体痛苦的腐刑的司马迁,在他的伟大著作《史记》里有关汉武帝的传记,竟然一句也没提汉武帝征战的武功与首先发明腹诽罪的文治,通篇全都是武帝如何封禅与如何求仙的真实记录。
汉武帝最相信的方士当数李少君。此人大概在装神弄鬼方面很有一套,他事实上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却自称已有七十岁了,反正那时又没有身份证可资证明,众人只得听他胡说。李少君宣称能“使物却老”,挟此胡说八道之技来往于诸侯间,诸侯每每给骗走些金银财物。而市井之民见他不治产业却又家庭富有,人五人六,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更加相信此人有神力。另外,此人可能还有些小聪明:一次,他在武安侯家喝酒,座上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李少君便称自己曾与这位老人的叔父一起游射过,并说出了具体地点,而这位老人儿时确实到过李少君所说的那个地方,于是举座俱惊。
汉武帝知道了这件“奇事”,急忙召李少君入宫。入宫后,李少君向武帝吹嘘,自己曾游于海上,见到过神仙安期生,安期生给他吃枣子,枣子大如西瓜。对此一派胡言,武帝却深信不疑,迅速派出方士扬帆******之中以望到达仙山,求仙人赐他不死之药。在仙人的不死之药求来之前,他不断服用方士们炼的丹砂。
李少君死后,汉武帝却坚信他并没有死,而是化去成仙了。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不久,一个叫少翁的方士又成了汉武帝的座上客。此人运道却没李少君好(也有可能李少君没行骗多久就去世了,还没来得及露出马脚)。武帝封少翁为文成将军,令他为自己求仙。求来求去,神仙总是不来。大概是看到汉武帝有些生疑了,文成将军便在一张帛上写满了字,和在草料里让牛吃下去,然后向汉武帝“预言”牛腹中有天书,杀而视之,果然找出了他预先写的那张帛。帛上的文字很古怪,汉武帝疑心大起,将那帛书遍视手下人,手下有人认出那字就是文成的笔迹。武帝大约也觉得被自己深信的方士骗了不是什么好事,只得悄悄地杀了文成。
杀了文成之后,武帝以为失去了和神仙之间的联络员,大为后悔。乐成侯急领导之所急,向武帝推荐了栾大。这栾大长得俊美而且“敢为大言”,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连自己也觉得是真的。他对汉武帝说,他往来海中时,多次见过安期生等神仙,但他地位低,神仙不相信他。神仙告诉过他,“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武帝自然欢喜。这时栾大可能想起了文成的下场,就说:“臣恐效文成,则方士皆掩口,恶敢言方哉。”武帝此时的表情想来该有些尴尬,支吾着说,文成是吃马肝中毒死的。你如果真的能够给我找到不死药的仙方,我一定很喜欢你。后来,有诗人曾对此嘲笑说:死讳文成食马肝。
栾大一番鬼话,武帝却深以为然,当即封其为五利将军,赐列侯甲第,赏黄金上万,并以卫长公主嫁给他。但栾大大负圣恩,折腾了几年,到哪里去找不死药呢?最后还是被武帝砍了头。
按理,被方士们如此屡次三番地行骗,恐怕就连小孩儿也会长了心眼。再说,如果真有不死药,哪还轮得到武帝来坐庄呢?那秦始皇还不一直好好地活着?但汉武帝觉得只要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努力。终其一生,求仙和封禅,乃是其最伟大和最重要的活动。甚至他临死的前一年,还挣扎着到了东海,想见见神仙,能得到一枚不死之药。然而,东海苍茫,风浪无边,神仙杳不知处,武帝只得怏怏而归。
且立其子,先去其母
当武帝的病体日渐沉重时,他也许终于明白了世上很可能并没有神仙,自己虽然贵为天子,也不免终为黄土。这样,他不得不考虑身后之事了,那就是即使自己不能长生不老地做皇帝统治天下,也应该由自己的子孙后代坐享其成。思来想去,他决定立刘弗陵为太子。刘弗陵时年七岁,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武帝猛然想起汉初吕后故事,心中不由一惊,当即决定立刘弗陵为太子的同时,处死刘弗陵的生母——也就是他晚年最宠爱的妃子钩弋夫人。
汉武帝原本也算多情种子,八九岁时就对他的表姐——也就是他后来的皇后——做出过等他长大后要盖一座金屋给她住的许诺(这事情后来演变为成语“金屋藏娇”)。但如果女人一旦被他认为有可能危及他家的江山时,这女人除了赶紧地、自觉地、知趣地死去,别无他路。关于处死爱妃钩弋夫人的情景,司马光写道:“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速行,汝不得活!’卒赐死。顷之,帝闲居,问左右曰:‘外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
当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竟然对一个自己深爱的妇人感到恐惧时,我们才恍然明白,****与独裁体制下的君主虽然看上去威武而坚挺,实际上却比一张白纸更加脆弱。美丽的钩弋夫人委屈地死了,死在她那个可畏可敬而从不可亲可爱的丈夫手里。我们可以想象,当武帝下令将她送达庭狱,她被那些粗鲁的武士推搡着娇弱的身躯往宫外走去时,她在惊惧间无助地回顾武帝的那一眼,该是何等的凄凉而阴冷。
杀了可能成为吕后的女人并立了太子,既然天下没有不死药,武帝自然可以死了。武帝虽死了,但正如他生前所追求的那样,他成了历代帝王的楷模。千载以来,他一直以英雄和英主的身份出现在后人的记忆与历史的记忆中。但是,如果我们深深地反思一番就会明白,生活在武帝时代的人民一定是痛苦的!武帝浓墨重彩的文治武功,正是以牺牲无数如同蝼蚁般的百姓的性命和幸福来换取的。文帝和景帝统治时期,天下无事,皇帝没有武帝那样的英雄梦与诗人气,历史因此看起来平淡无奇,但人民却生活在和平与安宁之中。
那些生活在历史记载的平淡无奇的年代的人民是幸福的。
那些生活在没有英雄梦和诗人气的帝王统治下的人民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