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讲,上个世纪后半叶是个开放的时代。然而,这种开放并不是因为清王朝真正认识到历史发展的必然而采取的积极措施,而是由于西方凭借船坚炮利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清王朝在列强建立近代化国家的趋势下,不得不平等地消极开放。于是,斯时鸦片与上帝俱来,侵略与启蒙同在。
1861年1月,清政府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负责外交、通商、海关、训练新军等“新事物”。它的建立,标志着近代史上洋务派及其运动的产生。然而,尽管洋务派先后设立了安庆军械所、江南制造总局等新式工厂,洋务派的本质却不是要力图从体制上、灵魂上对清王朝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进行大动作,而是企图利用西方先进技术来改善,加强其统治。因此,洋务运动一开始,就注定了与谭嗣同、刘光第等要求“器既变,道安得不变”的维新派大相径庭。与刘光第同时,而作为在野学者的严复,其思想大抵可作变法的代表:“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而以马为用者……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两立,合之则两亡。”(《与外交报主人论教肓书》)
正是这种欲将中学与西学、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合二为一,推陈出新的思想驱使着刘光第们,以及二三十年代,甚至于今天的一代代知识分子为其寻找一个最佳的契合点。虽然刘光第们面对的是一个五千年来最黑暗的王朝,但他们仍然出击了!以他们的一腔热血、五尺微躯,以他们对新文明曙光的渴望和崇敬……
也许,中国知识分子最可敬和最可悲之处都在这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牺牲精神!在某些情况下,成功与否已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参与,是过程,是曾经有过的奋斗和抗争……
让我们记住:与其厮守着平庸而腐朽的死水,不如倒在探索的路上成为后来者的路标。
拯救与阴谋
在古镇赵化,窄窄的青石板街尽头,有一座曾经颇有气势的两湖会馆,九重飞檐托起的天空,风铃犹在喑哑地摇动,仿佛在诉说着无穷的沧桑和屈辱。早在40年代,后人为纪念刘光第,便以先生的字裴村为音,在会馆内设立了培村中学。****中,学校更名为赵化中学,沿用至今。几年前,校方闻说刘光第有子孙在海外做学者,欲回故乡扫墓,且将向学校捐款,遂向上级申请重新更作裴村中学。但到后来,光第的子孙虽也回了故乡,但似乎并没有向学校捐美元,校方也就未曾改名姓。此事我闻之于赵化街头一老人,不知所言是否确实。但光第的孙辈确也曾回故乡,是陪香港某财团总裁来的,总裁与领导握手的照片登在报上,风光了好些日子。
对于他们而言,有无这样一位值得骄傲的祖先已并不太重要,重要的倒在于明天如何更有质量地活下去。
但是,即使所有的人都已遗忘了,我却忘不了,忘不了1898年那个多风多雨的夏秋之际。
7月19日,由于支持改革的湖南巡抚陈宝箴的推荐,光绪帝召见了刘光第。召见时,刘光第力陈“国势艰危,与中外积弊,非力矫冗滥,无以图治”。次日,光绪授刘光第四品卿衔,总管朝廷纳谏大权。
独善其身的困境过去了!兼济天下的机会终于到来!虽然这一线曙光来得如同电光石火那样急速,但是,它毕竟给了刘光第、给了病危的清王朝最后一次机会。
1898年,中国离中兴天朝大国仅仅一步之遥:
7月3日,昭立京师大学堂;
7月12日,颁布《振兴工艺给奖章程》;
7月29日,命各省兴办中小学堂;
8月2日,在北京设立矿务铁路总局;
8月30日,撤湖广、云南三省“督抚同城”等地的巡抚等冗员;
9月11日,京师及各通商口岸设邮政分局;
9月,废除八股制度;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常暗想,如果这些具有资产阶级改良性质的措施真正能够得以施行,如果戊戌变法能提早五十年,那么,复兴清王朝康乾盛世的天朝大国并非不可能。那样将会有一个强大的君主立宪国家崛起于亚细亚。然而,这都只是虚拟的假设,残酷的现实是:当那场迟来的革命还在襁褓之中时,就已被那个远在颐和园的老女人的冷笑宣布了死刑。
近一个世纪的风雨已摧毁了当年的一切:无论光荣还是苦难,无论英雄还是懦夫。今天,隔着遥远的时空,我已很难揣测当初刘光第究竟是如何面对那山雨欲来时的一切灾难了。就在当年7月26日,湖南守旧党曾廉给康有为、梁启超罗织罪名,上书请杀。光绪怕慈禧看见有不测之祸,交将奏折转谭嗣同批驳,谭写道:“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如曾廉之言属实,臣嗣同请先坐罪。”刘光第在旁见了,提笔再书:“臣嗣同亦请先坐罪。”
然而,尽管刘光第、谭嗣同尚在为同志的命运做担保,却不知灾难已将血腥的利爪伸到了自己头上。
1898年9月28日的号炮,为刘光第们的变法运动画上了句号,也为黄昏的清王朝敲响了丧钟。
一部叫做《戊戌喋血记》的长篇历史小说,对六君子临刑有一段精彩的描写:(刘光第)站在监斩台前,屹立不跪,并向台上的刚毅大声问道:“祖宗法典,临刑鸣冤,即盗贼命犯,亦当代陈堂上,请予复审,何况我等大臣?不讯而诛,如国体何?如祖宗法度何?尔等更将何以昭示全国臣民百姓?”
杨深秀也在一旁质问道:“本朝气数已尽,奄奄一息,尚能诛谏官么?”
林旭望了望台上的刚毅,又环顾了一下刑场的景象,叹息了一声,“吾辈死,正气尽也!”
康广仁戴着铁镣手铐,站在他的身旁,却应声喑然而笑,“暾谷,你太悲观了,八股已废,人才必将辈出;我辈何患没有后继人?我等死,人心必将振奋,而中国的复兴复强也就有望了,何言正气尽也?”
时至今日,历史学家们早已将这次革命的前因后果总结得相当周全。我却更愿意从个体的文化意识上去考察它:维新与守旧,与其看做是两种政治力量的搏斗,不如看做是两种文化体系的交锋。一种是外来的代表科学与民主,一种是本土的,象征****与愚昧。交锋的结果却是腐朽文化凭借政权战胜了新生文化。这,大概又是文化史上不无幽默的一笔了。一个被君臣父子、被祖宗法度所囿的国家,一个行将入土的王朝,那走向历史深渊的车轮,岂是几个知识分子的臂力所能挽救的?对于一个苦难深重、道德泯灭、文明沦丧的时代,最好的挽救办法不是医治它,抚慰它,而是——打倒它!摧毁它!这一点,一直要等到刘光第诸君子断头十数年后,才会被另一群知识分子所理解。
时光的风雨不断地冲刷岁月,人类不断地发展,又不断地遗忘。连五千里江山,四千年文明也只偶尔跳动于你我午夜梦回的记忆了。那个连热爱它的臣子也要杀之而后快的屠夫朝代,那个操纵在一个昏庸麻木的老女人手里的阳痿朝代,以它的政权机器将一群试图挽救它的知识分子送上了断头台,却没想到仅仅十余年后,它自己也要被另一群知识分子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历史的无情,是否就是这种命运般的轮回呢?
除了时光,又有谁能解释人类的秘密?
还有太阳依旧上升
今天,刘光第先生之墓在赵化古镇沉默了近九十个年头之后,被迁移到了富顺县城烈士陵园内。陪伴他的,是青松与白云。五彩的季节里,孩子走向课堂,工人走向工厂,而蔷薇与芍药,就要在夏季风里如期开放了。
我又一次走向这里。
这是刘光第成长的罗汉坝,这是刘光第读书的桂香池,这是刘光第泛舟东下的正码头……
一切都古老得像个缥缈的传说。在君子注目过的土地上,我又重新注目这一切:青山,绿水,城市,人民,还有人民中间,那群手握文化与思想,直接与未来对话的一代代知识阶级……
我知道,当所有的记忆和往事都消失了,还有太阳,还有太阳依旧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