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的B面
6863600000048

第48章 节烈:被牌坊圣化的苦难(2)

台湾电影《贞节牌坊》,更如同一个古老的寓言。影片里,受人尊敬的婆婆早年丧夫,含辛茹苦地抚养独生子石头。同村的一个年轻人钟情于婆婆,但他囿于“道德”,不敢娶婆婆。他对婆婆说,你守节吧,我改行做石匠,专门刻牌坊。婆婆果然守节不移,三十年后,官府给她立了一座贞节牌坊。这时,婆婆的独生子石头已长大成人,与淑贞结了婚,并生子木头,随即也去世了。婆婆希望淑贞也守节,不辜负她三十年的心血。淑贞果然也立志要像婆婆一样挣一座贞节牌坊,并坚决地斩断了阿牛的情丝。但婆婆误会了淑贞,认为她不守妇道,淑贞百感交集,投海自尽。最后,只留下婆婆这个老寡妇,牵着幼小的孙子木头,踽踽地走过她的贞节牌坊。

****们的报应

与节妇和烈妇们相对的,自是那些事了二夫、不能守节的****了,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之流。在高大辉煌的牌坊的阴影下讨生活,终日免不了因死后会被阎王用锯子将自己锯成两半分与两个男人(如果嫁了十个丈夫,看来只能分成十堆碎肉了)而惶惶不可终日。历朝的士大夫或三家村老学究们,总是爱写些笔记野史之类的东西,一大堆津津乐道的内容,就是不守节的****们会遭到怎样的报应。

如清代百一居士的《壶天录》中说:“苏郡有茶室妇某氏,生长乡村,意复轻荡,前夫故未终七而改醮来者……忽闻后门剥啄声厉甚。启户视之,但觉一阵冷风,侵肌砭骨,灯光若豆,鬼语啾啾,惊栗而入;视妇人则品出呓语,茫迷人事矣。自称前夫来索命,哀号数日而死。”

大家者若俞平伯的祖父俞樾,在其《右台仙馆笔记》中也有篇《山东陈媪》,文中说:

“乙客死于外,乙妇挟其资再嫁,而后夫好饮博,不事恒业,不数年罄其所赍。俄后夫亦死,乙妇不能自存,乞食于路,未几以痢死。”

总而言之,节妇是光荣的,辉煌的,是应该用高大的牌坊来表彰的;至于守节中的苦难与幽愤,都将在牌坊的光辉里忽略不计。如果不做节妇,下场则惨痛异常,即便做了鬼的丈夫不来索命(鬼亦吃醋乎?以天下名教为己任乎?),其下场也免不了饿死于路途。

考察中国的节妇烈女们,她们之所以成为节妇烈女的动机大凡有三种:

其一,与死去的丈夫曾真心相爱,因此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义不再嫁,遂做了爱情的殉葬。此种选择纯系个人行为,无可厚非。但就历史看来,出于这种动机而守节者却是少之又少,在节妇中大约占不了十分之一的比例,多半都是些传说和神话,而鲜有现实者。

其二,迫于社会意识形态,畏于人言,虽然万般不想守节,但又不敢不守。这种动机者要占相当比例。某野史中说,某地有位节妇,丈夫死得甚早,留下这妇人和一个儿子,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凄惶,寡妇坚持守节数十年,终于把儿子养大成人,并做了高官。一日,儿子从皇上那里讨得一道诰封,要为其母建一座贞节牌坊。其母百感交集,将儿子唤入后堂,捧出一箱铜钱。这些铜钱被磨得光滑透明,字迹模糊。儿子不解其意,其母说,想当年,每天夜里,我睡在床上,每当欲念来时,就是将这一箱铜钱全乱扔在地上,然后摸黑花好几个时辰一一捡回来。不得不以这种自我强迫式的方法来消除或是转移黑夜中那些潜暗长的欲望与人性,节妇之哀莫大于此也。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其实该改作哀莫大于心不死。

其三,受社会意识的影响,自觉自愿地做节妇。自觉自愿中,往往还带了某些表演的性质,这比起不得不做节妇者来,更要可悲些。

关于第三种,清代小说《比目鱼》中曾有描述:一个叫藐姑的女子因丈夫去世而拟自尽殉夫,已将上吊的布带挂在颈子下边了,这紧要关头,忽然想到应该把自己的节烈向世人宣扬一番,也不枉了一条性命。这时,她是如此想的:且住!做烈妇的人,既要拼这一条性命,就该对了众人,把不肯改节的心事,明明白白诉说一番。一来使情人见了,也好当面招魂,二来使文人墨士闻之,也好做几首诗文,留人不朽!为什么死得不明不白,做起哑节妇来!毕竟用个什么死法才好?有了,我们这段姻缘是在戏场上做起,就该在戏场上死节。那晏公的庙宇,恰好对着大溪,后半个戏台,虽在岸中,前半个却在水里。不如拣一出死节的戏,认真做将起来。做到其间,忽然跳下水去,岂不是自古及今,烈妇死难之中,第一件奇事么!有理,有理!

《儒林外史》中亦有一个关于烈妇的故事。故事说,有个叫王玉辉的不第秀才,膝下有四个女儿,大女儿死了丈夫,在家守节,不幸第三个女婿又生病去世了。于是,“王玉辉恸哭了一场。见女儿哭得天愁地惨,候着丈夫入过殓,出来拜公婆和父亲,道:‘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王玉辉道:‘你如今要怎样?’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惊得泪下如雨,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那王玉辉听到女儿要自杀殉夫做烈女,却认为女儿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先是劝两个亲家,说,“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儿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他行罢。”然后又对那个不幸的女儿说:“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王玉辉回到家中,把女儿要做烈妇的话与老婆讲了,老婆大惊失色,骂他说:“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他死?这是什么话说!”王玉辉回答说:“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过了八天,女儿终于绝食而死,王玉辉的老婆“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这老混账到床前对老婆说:“你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得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于是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算起来,这王秀才大约要算古往今来最混账的一个父亲。

故事还没完。既然地方上出了如此刚烈殉夫的烈女,司风化的官员们必然会有所表示,以此提倡这种圣化的殉葬精神。于是府学训导余大先生“立刻传书备办文书请旌烈妇。”“过了两个月,上司批准下来,制主入祠,门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请知县,摆齐了执事,送烈女入祠。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仪式搞得隆重之极。再隆重的仪式都得以一餐酒席为高潮,于是晚上便摆了几桌酒宴吃喝。大约是王秀才的女儿给大家带来了一个吃喝的机会(想必是公款),于是众人都推他坐上首,说他生了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而王秀才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王秀才不来也无妨,大家伙儿自然不免快活吃酒。牌坊已经立起来了,将来县志再写上一句也就万事大吉了,至于那不幸的王三姑娘殉夫的悲惨与愚昧,全都被新建的高大牌坊所圣化了。

吴敬梓这一小说家言,与《明史》中的一个列女行状很是相近,“邑又有烈妇王氏,高文学妻。文学死,父道美来吊,谓王曰:‘无过哀。事有三等。在汝自为之。’王辍泣问之,父曰:‘其一从夫地下为烈,次则冰霜以事翁姑为节,三则恒人事也。’王即键户,绝粒不食,越七日而死。”

女儿要自杀殉夫本已是惨剧,何况至亲的父亲竟然做了害死女儿的帮凶,更何况这帮凶做得如此自然流畅且如此天经地义。呜呼!

吴敬梓在小说中交代,这出烈妇惨剧发生的地点是徽州。老吴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故事地,并不是率意而为,而是历史上徽州的确在节烈方面“成绩卓著”。直到今天,徽城新南路上犹存有一座建于光绪三十一年的贞节牌坊,坊上大字镌着“徽州府属孝贞节烈六万五千零七十八名口”,贞节烈妇在一县之内竟多达六万多人,想必可以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尤其令人吃惊的是,时间到了1914年3月,袁世凯竟然还在颁布旨在维护封建礼教的《褒扬条例》,明文规定“妇女节烈贞操,可以风世者”,给予匾额、题字、褒章等奖励。

道德对上层人物是不起作用的

历代统治者不尽余力地提倡妇女守节,但正如道德往往对上层人物是不起作用的一样,这种节烈观与帝王们也是无关的。唐朝开国之初的君王们是公认的明君,应该说与荒淫挂不上钩。即便如此,他们除了后宫的三千佳丽外,法定的老婆也包括惠妃、淑妃、德妃、贤妃、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婕好、美人、才人、宝林、御女、采女等十九个级别的女人,这些不同级别的老婆并非只有一个人,比如才人就有九个之多,因此老婆加起来足足有一百余人。

不荒淫的帝王尚且如此,那么荒淫的呢?晋武帝司马炎是统一三国建立西晋的创业者,尚算不上昏君,他的后宫美女却多达两万余人,超过了他以前的帝王创下的最高纪录。一个男人拥有如此众多的妻妾,其繁忙和纵欲可想而知,出于不知道到底该“幸”哪一个女子更好,他一般是随意坐上羊拉的豪华小车,羊拉到哪一座宫殿,他就进哪一座宫殿。那些渴望君王一幸的******后妃们为了让幸福(性福?)的羊车来到自己的宫殿,别出心裁地在羊要经过的路旁的草上撒上盐——我们知道,动物是喜欢吃咸味的。这样,羊吃着咸味的草,不知不觉就将那两眼放光的圣上带到了玉体横陈的深宫。

荒淫的帝王如隋炀帝,在千万人血染刀锋和饿死山野之际,以一种世界末日的颓废心情,变本加厉地享乐。他在江都的行宫,内分一百余处宫殿,称为迷宫,跟洛阳的十六院一样,每院选美女数百人,由地位较高的一位美女主持。隋炀帝规定,每天由一个宫殿做主人,杨广和随驾的一千余宫女做客人,酒不离口,宾主全醉。当时,仅江都宫美女,即多达三万余人。如果是连同全国各地的其他行宫和洛阳正宫,全国供他一人享乐的美女,总计在十五万人左右。

帝王固然不受他们所提倡的道德的约束,即便他们亲属中的女性,也同样不受所谓节烈的约束。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即有数以百计的充当性具的面首。南朝宋的山阴公主,是前废帝的姐姐。她嫁何某。“公主尤淫恣。尝谓帝曰:‘妾与陛下,男女虽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太不均。’帝乃为公主置面首左右三十六人。”

当那些不幸在青春芳龄时就死了丈夫的女子们,为了获得牌坊这一虚幻的幸福而不惜守节甚至殉夫,并最终得到来自帝王和道学家们的牌坊与颂扬时,要是她们明白这些牌坊的始作俑者都是以纵欲和乱伦、虚伪和矫情而著称时,她们那被牌坊坚硬的青石所压榨的青春会发出一两声痛哭与后悔的呻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