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早年还是一般级别的干部时,就表现出在政治上的油滑和无原则: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执政时,他是废除王安石新法最积极的地方官;等到章惇为首的新党上任时,他又摇身一变成了改革派,以至于司马光和章惇竟然都将他视为自己人。
早年的蔡京虽然以摇摆术著称,却并没有很快实现出将入相的理想。这一理想一直等到他认识了宦官、赵佶眼里的第一红人童贯时才有了转机。
苍蝇总是离不开污浊,它们总会一见如故。北宋末年,东京的民谣说:“打破铜(童),泼了菜(蔡),便是人间好世界。”说的就是蔡京和童贯这一对活宝。
赵佶继位那一年,蔡京在杭州闲居。太监童贯奉了赵佶之令到江南广为搜罗古今字画——登台干的第一件要紧事就和艺术有关,赵佶的真诚或许会令缪斯感动得以身相许。在杭州时,蔡京和童贯结识了,并且成了铁哥们儿。
童贯在回京复命时,除了向赵佶奉上蔡京的字画外,还少不了要大大地说一番蔡京是我们这个古老帝国的栋梁之才之类的昏话。赵佶做端王时就很喜欢蔡京的画,曾花高价买过一幅,这时见到大量的蔡京的佳作,自然眉开眼笑。
这个故事说明,要想得到上司的赏识,最好是与上司保持一致的爱好,如果他爱打麻将,你就随时为他点炮;如果他喜欢喝酒,你就千杯不醉;如果他是同志,你最好也宣称对异性早已失去了性趣。
蔡京还有个哥们,叫范致虚,在朝廷里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却和赵佶宠信的道士徐知常关系很铁。这样,又一条直接通往赵佶这个最高层的路线被打通了:徐道士在宫里为赵佶大做法事之余,也吹捧起他并不认识的蔡京来。
三人可以成虎,何况还有一大堆优秀的字画作证呢?于是,赵佶将闲居的蔡京起用为定州知州,随即又迁大名府知府。两年后,赵佶将七百多个日子里经常和自己吟诗作画的文友蔡京调进了中央政府,并且一路火箭式飙升:1102年5月,任尚书左丞;7月,拜右仆射(副首相);1103年1月,升左仆射(首相)。就是说,因了和赵佶的文友与知音关系,蔡京从一个中等级别的地方官升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只用了一年时间;也只有赵佶这种富于幻想和激情的艺术家皇帝,才能创造这种人间奇迹。
倘若蔡京真的有能力或是真的以天下为己任,这样升迁快些,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但看看他在首相位置上所进行的新政改革,却没有一条不是对民间的盘剥,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有三条:
更改盐钞法。盐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国家财政收入来源,一直实行专卖。在蔡京以前,都是由盐商交钱到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则发给盐商盐钞(即凭证),盐商再凭钞支盐。蔡京上台后,宣布将以往卖出的盐钞一律作废,发行新钞。这种不讲信用的政府行为,其结果跟强盗直接抢劫没有什么区别。有些人手中持有几十万旧钞,相当于上百万的家财,竟然就被蔡京的一纸告示弄得一文不名。不少原本富有的盐商有的破了产,有的发了疯,有的沦为乞丐,有的则只能带着全家老小一同自杀,用死亡来表示对这个强盗政府的抗议与无奈。更可怕的是,在第一次尝到发行新钞的甜头之后,蔡京隔上一段时间便宣称旧钞作废,新钞出笼。这种比杀鸡取卵还要短视和可怕的掠夺方式,除了激起人民仇视政府,别无可能。
茶叶专营。茶叶在宋朝一直是可以自由交易的,蔡京别出心裁地让茶叶由国家专营,规定“产茶州随所置场”。政府向茶商出售一种相当于今天的配额之类的东西,茶商才能经营。这样一来,政府的腰包鼓了,民间的怨声却更高了。
铸造大钱和劣等钱。这种行为就是明目张胆地以国家机器做后盾,对全国人民进行实质抢劫,结果就是物价暴涨,老百姓的日子过到了头。
这些可怕的新政,凡是有良知的人都替这个古老帝国的前途忧心忡忡,独有赵佶高兴地称赞蔡京是“王安石再世”。王安石倘地下有知,必定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破口大骂。
据说,一个毕生行善的人死后进了天堂,天堂里很冷清,上帝让他坐在窗口,从窗口可以看到地狱。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上帝和好人各自啃一只面包。好人吃着面包,突然发现,地狱里的坏人们却成群结队地大吃大喝。好人很生气,就质问上帝,要上帝给他一个说法。上帝无奈地说,天堂里就我们两个人,不值得去生火做饭呀。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天堂里人很少,而地狱里人满为患,但大家还是在挤着去,好像是去美国。此外,好人的生活太平淡,而坏人则可能过得丰富多彩。
蔡京就是这样的坏人,他很会给自己安排丰富多彩的生活。据《鹤林玉露》记载,有一位士人买了一个婢女,婢女自我介绍说是蔡首相家里的厨人。士人很欢喜,以为可以吃蔡首相吃过的饭菜式样了。有一天,他叫婢女弄菜,婢女说不会,因为她是负责包包子的。士人说,那你就包包子吧。婢女还是不会,说她是负责做包子馅的。那就做包子馅吧,仍然不会,婢女解释说:“我只是负责切包子馅里的葱丝的。”
童贯:一个军事明星的诞生
童贯作为蔡京仕途上的一座重要阶梯,算是对蔡京真正费了心的。等到蔡京拜相之后,开始回过头来报答这位恩人了。
童贯是个太监,蔡京似乎很难有在仕途上提拔他的可能。但机会偏偏来了:青海的某个少数民族政权起兵作乱,朝廷正讨论由谁率兵前去平定。蔡京极言童贯曾经多次到过陕西,所以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边地人才(那么茶马古道上的商人岂不全都成了军事家?),认为可以由他负责。
青海这支起兵的部落,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童贯却率领十万装备精良的正规部队前去攻打,自然就顺理成章地打了胜仗。打了胜仗,那就是有了军功,必然要予以封赏的。这样,童贯就以这种近乎传奇的战争经历,一路军功而上,做到了检校太尉。
在任检校太尉的1111年,童贯奉命出使辽国。有人向赵佶提意见:“派宦官作为天朝的使者,难道我们国家就没有人了吗?”
赵佶说:“童贯在青海打过胜仗,让契丹见了也杀杀他们的威风吧。”
童贯此行,不但没有杀人家辽(契丹)的威风,反而给北宋后来的覆灭种下了直接的恶果。
在前往辽国的路上,路过卢沟桥——这个地点后来因为卢沟桥事变而被我们铭刻在心,殊不知在一千年以前,这个地点同样也是汉人的伤心之地。当天晚上,一个叫马植的人悄悄溜进了童贯的营帐,声称他有消灭辽国的妙计。
童贯左右无事,就在帐篷里接见了他,“大奇之”——我们不知道马植到底给童贯说了些什么,以至这位公公对他立即亲睐。我们只知道,马植并不是一只好鸟,本是契丹国民,“世为辽国大族”,官也当到了光禄卿(皇家伙食管理局局长),却因“行污而内乱,不齿于人”。总之一句话,在辽国混不下去了,想要到咱们宋帝国来捞世界。
童贯认定马植是个奇人,就将他当做一件宝物带回了宋帝国,改名换姓叫李良嗣,并把他连同从辽国搜罗回来的字画古玩一起推荐给了赵佶。
在接见李良嗣的仪式上,李良嗣向赵佶慨慷陈辞:“东北的女真人对辽国人恨之入骨,而辽国的天祚帝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我们如果派出使者从山东的登州和蓬莱渡过大海,就可以直接抵达东北,与女真结盟,相约进攻辽国。辽国受我们的两面夹击,必亡无疑。”
在赵佶回答李良嗣的提议之前,先让我们花一分钟时间看看当时的国际局势吧:北宋和辽国对峙,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北宋立国之初,曾经想趁热打铁,收复被石敬瑭割让给辽国的幽云十六州,却以北伐的失败告终。后来,双方在11世纪初期鉴定了澶渊之盟,结束了多年的战争而走向和平共处。到赵佶时代,已经承平一百余年了。此时的国际局势是,辽国走向没落,东北的女真正在崛起。
正因为宋辽两国的多年和平,李良嗣的提议遭到了在场一些大臣的反对,他们认为,一旦轻启边衅,必非中国之福。这时李良嗣发挥了他天才的演说家和鼓动家的本领,一往情深地告诉犹豫中的赵佶:“辽国必然灭亡,这是老天注定了的。陛下您如果念幽云十六州的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就请出兵讨伐辽国,恢复古老中国的疆土吧。那是吊民伐罪,以治伐乱的高尚行为呀。王师一出,幽云十六州的老百姓必定箪食壶浆,搭建起香花楼子以示欢迎。”
赵佶本身就是一个有大头症的人。所谓大头症,就是没来由地容易脑袋发热,为了满足自我的虚荣心而不惜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们可以想象,赵佶在听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幽云十六州百姓如何苦苦等待他这位救世主发兵相助时,到底有多么的心花怒放了。他当即赐李良嗣姓赵,改名赵良嗣。我们看到,这位在辽国混不下去的混混的名字,在几个月之间,竟然从马植变为李良嗣,再变为赵良嗣,并任命为秘书丞,不久又升迁为龙图阁直学士、光禄大夫。赵良嗣终于在南方找到了他在北方寻之而不得的荣华富贵。
马植和东北密林中正在强大起来的女真取得了联系,双方在多次接触后,达成了如下协议:
一、金军(即女真)负责攻打辽国的中京大定府,然后南下,到达长城古北口;宋军负责攻打燕京,北上古北口。两国即以古北口为界,互不超越。
二、金国同意宋朝收回幽云十六州。
三、宋朝将原本进贡给辽国的岁币,改为进贡给金国。
可惜,就是这个一开始就不平等的条约,最后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在女真兵团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席卷辽国大地时,赵佶的后院闹起了民变:方腊在浙江因花石纲起义。据载,凡官员被擒,起义军便砍断其四肢,剖肚取肠,或者用乱箭射死,熬制成灯油。农民如此对待他们的“公仆”,可以反推知道,他们在赵佶政府的统治下忍受了多么可怕的苦难。
童贯在平定了方腊的起义后,晋封国公,然后率领军队北伐。他以为辽国军队也将像方腊的农民一样不堪一击。
辽国在得知一向和好的宋帝国也出兵夹击的消息后,朝野震恐,他们派出使臣对童贯说:“女真叛变作乱,贵国作为我们的盟友,也应当对它厌恶,现在如果贪图小利,抛弃了我们两国间百年来的友谊,只会种下无穷的祸根。”但这种外交辞令只会令童贯更加狂妄,他下令军队继续前进。在卢沟桥附近,辽国的一支叫常胜军的部队在首领郭药师的率领下,投降了童贯。童贯以八百里加急文书的方式向赵佶报捷,赵佶则下令童贯一鼓作气,拿下燕京。
辽国以为必然会灭亡,于是派出使臣韩昉求见童贯,希望念及一百一十九年的邦交,不要再进攻辽国,辽愿自动降为藩属,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但童贯一口回绝,并把韩昉赶出中军大帐。韩昉在庭院中痛哭说:“辽宋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在,你能欺国,不能欺天。”
童贯随即指挥宋兵团对燕京发动进攻,辽国在都城之下背水一战。战斗的结果令辽、金和宋都大吃一惊:宋兵团几乎全军覆没,辽军从燕京一直追杀到卢沟桥,二十万人马死者相枕,布满了几十里长的道路。辽国没想到自己的对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他们认定:这是一个最佳的敌人。金国固然知道宋军的衰弱,却不知道他们竟衰弱到这样荒唐可笑的地步。这对雄心勃勃的女真骑兵来说,无疑是一种鼓舞和诱惑。而宋军——主要是指童贯这样的高级指挥员——这时才明白,原来世上还有比农民起义军更有战斗力的军队存在。
辽国最终灭于金。作为金的盟国,宋帝国却已无法收回原本约定的幽云十六州,而是以巨额的岁贡作代价,收回了其中的六个州。在移交给宋帝国之前,金人已迁走了土地上所有的人民,宋帝国得到的只是一片萧条的土地。
这是一次用于满足赵佶可怜虚荣心的象征性胜利。收复北方六州的捷报传到东京,东京城里张灯结彩,文武百官弹冠相庆,向赵佶上疏表示举国同贺。赵佶被吹捧成北方六州人民的大救星,事实上这些并不存在的人民已经迁入了更北的金的国土,而童贯则以赫赫战功封为广阳郡王。以太监身份而因战功封王,童贯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