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一个朋友的女儿曾请教马克思,问他能否用一本小书来概括人类历史?伟大导师说,不用一本书,只要三句话就可以了。三句话,老聂忘记了两句,但有一句记忆犹新:上帝要毁灭某个人的时候,总是先赋予他炙手可热的权力。
考察中国史,海内清明的盛世少之又少,两千多年封建社会,也就出了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和康乾盛世而已;而乱世,则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程接一亭,令人目不暇接,神沮气丧。给乱世把脉,我们就会发现,几乎每个乱世的病理结构中,都应验了马克思的那句话,总是疯狂的权力导致了人性的疯狂和战争的疯狂。
西晋的八王之乱,堪称乱世之标本。解剖它的病理结构,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权力的争夺如何使人性最大限度地扭曲,阴谋如何最大可能恶毒地出笼,残忍如何最不可思议地接二连三。而我们的历史和泱泱子民,又是如何咬紧牙关在那暗无天日的长夜里渴望天明,直到绝望地死去。
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如果说和平是两次战争之间一个小小的休止符,那么治世则是两次乱世之间一个无足轻重的标点符号。
公元280年,岁在庚子。是年,西晋帝国大将王濬率水师从武昌顺长江东下,吴主孙皓宣布无条件投降。至此,魏蜀吴三国归晋,自上个世纪末以来的分裂局面到此宣告结束。这一年,西晋帝国最高元首司马炎——后来谥号为晋武帝,虚岁四十五。
孙吴的灭亡在意料之中。统治江南那片土地的吴国末代皇帝,是一个以活剥人皮为日常娱乐项目的家伙。上自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度日如年地生活在人人自危之中。这样的国家,哪有不灭亡的道理呢?因此司马炎似乎也没有特别地高兴和意外,但灭吴的诸多收获中,有一点令司马炎喜不自禁:他没想到,小小一个吴国的皇宫,竟然有多达五千名宫女,那可都是些花骨朵儿一样的江南美女呀。
帝王位居天下第一,据说是上天的儿子,是芸芸众生的君父,在****方面要求有些特别的关照,这原是无可厚非的。从古今文人们意淫不止向往不已的周武王的周朝起,即使最不好色的天子也可以合法地拥有包括后、妃、嫔、美人、才人等十多个不同等级的一百余位老婆。而司马炎先生,当我们看到他的江山其实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由其父司马昭、其伯父司马师和爷爷司马懿老先生打下来的时,他的任何不太过分的享乐我们都是可以原谅的。
但司马炎对酒色的沉溺确乎太过厉害了些,以前孔老二就发过牢骚,“我从来没看到哪个人对道德的热爱能像他对女色的追逐一样。”司马炎先生正好是孔老二这番牢骚的最佳注释者。
还早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伐吴时,司马炎就把这些工作几乎统统交给了财政部长(度支尚书)张华和名将王濬及杜预,他自己在忙什么呢?选美。
273年,正值壮年的司马炎下诏,自公卿以下的所有公务员,都有义务将自己的女儿送来选美,一旦选上,便送到宫中,倘若有人胆敢蒙蔽过关,以大不敬的死罪论处。而且,在这次选美结束之前,全国的适龄美眉一律不准嫁人,否则以擅自结婚罪论处。
司马炎的皇后杨艳,也是一个大美人儿,司马炎把选美的事情交由她负责,相当于成立了一个选美领导小组,司马炎是组长,杨皇后是常务副组长,负责日常工作。但一个女人,只要不是白痴或另有企图,恐怕是不会给自己的老公选些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去陪他的。
在选美工作中,这位杨皇后只选那些长得高大洁白的,而真正美丽动人者统统不要。司马炎看中了一个姓卞的小美眉,打算让她进宫好好爱一回,杨皇后却以一个最荒唐的理由表示反对,她说:“这位卞美眉,家庭出身非常高贵,陛下将她选进宫,恐怕是不合适的。”——皇帝乃天下唯我独尊者,哪怕他本身是个王八蛋,但还有谁的身份敢比他高贵呢?司马炎生气了,免去杨皇后选美领导小组副组长职务,自个儿亲自为自己的性生活负责,认认真真地选了五千多名美女充实后宫。
这次选美看来没有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响应,不少未婚而有姿色的美眉竟然穿着破烂的衣服,把脸蛋儿弄得乱七八糟地以便显得老一些丑一些。那五千多名美女被送进宫时,一路上哭哭啼啼,可能是美女的号召力和影响力都是重量级的,惹得路边那些看热闹的家伙也一个接一个地跟着哭起来,我们的帝国搞得如丧姥妣。
吴国被灭,三国归晋,司马炎就是天下唯一的天子了。志得意满的司马炎深深地陶醉在文治武功中,他站在高高的洛阳城楼上,感觉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秦皇汉武,与他司马炎相比,都相形见拙。
这时,司马炎又下达了一道令全国哗然的诏书。诏书称:各大州郡和军区,除了边境地区以外的军队,其余全部解散,只有大城市留一百人,小城市留五十人维持治安。对这道诏书,原本意见从来不一的大臣们这一次空前地团结:他们都表示反对。
司马炎一听就烦,早已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天下承平时代了,还要这些部队浪费金钱干什么?还不如裁减军队削减军费多盖些宫殿享享福呢。
据说,司马炎这道别出心裁的裁军旨意,也和这位圣上的娱乐生活有关。原来,从吴国运到洛阳的五千多名宫女,加上宫中原有的五千多名,一共就是一万多,这个相当于一个县城人口的庞大美女群,当然得盖些亭台楼阁把她们安置起来才行。国库里本来钱就不多,如果不裁军削减军费,到哪里去弄这么一大笔钱来搞基建呢?
美女太多也是一件令司马炎伤脑筋的事,即使他每天都不休息,轮上一遍,也得三十多年功夫;但如果他真的天天不休息,恐怕也活不到三十年后——事实上他本来就没活到三十年后。
司马炎在娱乐方面有些天才,如果放在今天,让他干一个娱乐城的大堂经理,一定很称职。他叫人做了一辆大车,车上装满佳肴美酒,用来拉车的是几头温顺的母羊。每天下班以后,他就坐在这辆羊车里,在后宫中信羊由缰。羊车停到哪里,他就在哪里胡闹或是过夜。
但是,宫女多达一万多,敢使用他们的臭男人只有皇帝一个。在这残酷得近乎惨烈的竞争中,不知是哪个聪明的宫女——估计是劳动人民出身的——有了一个伟大的发明:把羊爱吃的竹叶和食盐洒在自己的门前,羊吃着有盐有味的嫩竹叶,就会把快乐得如同一匹不知疲倦的种马的皇帝拉进来。
估计这位宫女没有给自己的发明申请专利,所以到了后来,几乎所有的宫女都学会了这一招,于是大晋帝国的后宫里到处是嫩竹叶和食盐。据老聂推测,那时洛阳的竹子和食盐也因此价格暴涨,新开了不少专门出售嫩竹叶和食盐的超市,帝国的GDP也上升了两三个百分点。
上行下效,在司马炎的领导下,这股荒淫奢华的歪风如一夜春风,顿时吹遍全国。大臣们竞相攀比,摆阔气是体面,勤俭节约是羞耻。
有一次,首相何曾告诉他的儿子:“国家刚刚创业,应该朝气勃勃,可是我每次参加圣上主持的御前会议,从来没有人说一句跟国家有关的话,只谈些日常琐事。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我和你或许可以幸免于难,但我们的孙辈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何首相的话是有见解的,但那报应来得比他的想象还要快得多,根本没有用上三代人,而是只用了三十年。不过,何首相虽然如此这般地教育儿子,他本人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鸟:他每天仅一日三餐就要花费一万钱,相当于当时一千个人一个月的伙食费,可他还抱怨说没有下筷子的地方。
首都洛阳,则成为帝国****的发源地、奢侈的大本营。这里集中了天下最有钱的大富翁,最出名的有两个:一个是中央军组织部长(中护军)羊琇,乃司马炎的堂舅;另一个是后将军王恺,是司马炎的亲舅。
一个叫石崇的家伙后来居上。石崇原任荆州州长,是地方大员,除了全国官员都要享受的贪污受贿外,这家伙还别出心裁地让手下人装成强盗,在要道上打劫过往客商。这种骇人听闻的做官又做贼的行为不但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被司马炎提拔到洛阳当皇家顾问兼秘书长(散骑常侍)。
石崇的财富既然不是靠自己的劳动和智慧所得,必然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爱露富显摆的暴发户。石崇家的厕所里,有十几个美女在旁边穿着华丽的衣服侍候着,里面洒满香粉,列着精美的帷帐。有一位姓刘的官员到他家做客,内急上厕所,听到里面莺声燕语,以为误入了人家的卧室,急忙退出去向石崇告罪。石崇却说,老哥你没走错,那就是我的厕所。
刘官员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去,美女们竟然要帮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再让他方便,说是方便完了另外换新衣服。刘官员脸皮薄,害怕被美女们吃豆腐,只得狼狈而出,说我还是到另外的地方去方便吧。只有一位姓王的将军,就是著名的王敦,他每每入厕,一点也不怕美女们吃豆腐,“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以至于守厕所的美女们私下里谈论说:“此客必能做贼。”
石崇的别墅叫金谷园,这是当时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层人物们经常聚会的地方。石崇家里有个规矩,每次宴请客人,都要让美女们劝酒。如果客人不喝,那就立马将美人拖出去砍头。有一次,那位必能做贼的王敦将军和他的当副首相的哥哥王导一起到石崇家做客。王导本来酒量就差,但害怕石崇真的将劝酒的美人儿弄出去砍头,只得硬着头皮喝了几杯。王敦将军本来是个酒鬼,却装怪偏偏不肯喝,为的是要看看石崇到底砍不砍美女的头——一点怜香惜玉的精神也没有,老王比起老聂来可真差得不可以道里计。要是换了俺老聂,就是“的的畏”也得喝下去的。
老王不喝酒,石崇一挥手,一旁如狼似虎的家丁就把那活色生香的美女砍了。一连砍了三个,三颗血淋淋的人头送上堂来——想必美眉们这时已经不那么美了,王首相吓得面如土色,就责备他的弟弟。可王敦将军说:“他杀的是他家里的人,关你什么鸟事。”两兄弟由此交恶。
石崇听说王恺家里涮锅一直都用饴糖水,就让家里人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听了不舒服,令人买了很多紫丝编的屏风,在他家的路两旁摆了四十里远,凡是路过的人都叹为观止。石崇一听,就让人用比紫丝贵重得多的锦缎,做了五十里长的屏风,全洛阳的老百姓看了,舌头伸出去都不知道该如何缩回来。
王恺家里用香料刷墙,香气袭人的房屋整个洛阳城都能闻到,以至于美眉们可以从此不再用香水了。石崇就买了很多海外进口的赤石脂刷房子,到了晚上,赤石脂发出灿烂的光华,照亮了半个洛阳城,相当于全世界最早的路灯。
王恺比不过,就找到外侄司马炎求援,司马炎觉得这场比赛也有趣得紧,就从国库奖给王恺一株珊瑚树,有二尺多高。王恺把石崇和很多官员叫到家里,在他们面前炫耀自己的宝物。大家都赞不绝口,石崇却漫不经心地从旁边拿了一把铁如意,对着珊瑚树一顿乱砸。其他人大惊失色,王恺却以为石崇比不过,是在嫉妒,快活地咧开大嘴笑了。石崇却说:“这等小东西算什么,一会我给你赔更好的。”
石崇叫随从回家把自己收藏的珊瑚树都搬过来,有好几十株,最大的四尺高,次等的也有三尺,像王恺刚才拿出来的,几乎是最次等的。石崇对王恺说:“这些珊瑚树,您就随便挑几只做赔偿吧。”
经过这场闹剧,石崇的阔气在全国就出了名,一些正直的大臣看不惯,屡次向司马炎上奏章,要求从他老人家做起,勤俭治国。但勤俭两个字似乎是两把钢针,司马炎一听到这个词就不舒服,压根儿就不理。
国家的财力毕竟有限,上下的享乐都得靠并不富有的天下人来承担,当涸泽而渔也弄不到更多的钱时,司马炎竟然以开国之君的身份公开悬赏卖官。凡是给他送银子的统统可以在帝国担任职位——我们注意到,汉武帝时代也曾卖官鬻爵,但那收入归国库而不是汉武帝的腰包。可现在,司马炎——恰好也同样谥号武帝,这卖官的钱却统统算他的私房钱。
羊琇为政不廉——在那种环境里,不廉是一种必然,廉反而是一种偶然,首都特别州州长(司隶校尉)刘毅查处了羊琇,认为罪应处死——这是一个少有的偶然。羊琇赶紧向司马炎行贿,司马炎就把羊琇藏起来,过了半个月把他放出去宣布官复原职。
到了新年的时候,司马炎率百官去南郊祭天。祭祀仪式后,司马炎看到站在旁边的刘毅,就问他:“朕相当于古代的哪个皇帝啊?”
刘毅可能想起了羊琇事件,这愣头青就没好气地说:“陛下的功绩,和汉朝的桓帝以及灵帝差不多吧。”
桓帝和灵帝都是著名的昏君,刘毅的回答使司马炎及其他官员惊愕不已,很多人都变了脸色。司马炎尴尬地反驳说:“朕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才能,但好歹也算是开国之君,怎么能和桓帝灵帝相比呢?”
刘毅这一次的回答更直接:“桓帝灵帝他们也公然悬赏卖官,可收入都上缴国库,而陛下你卖官的收入却搁进了自己的腰包,相比之下,我认为陛下还不如桓灵二帝呢。”
全场哑然,没人敢吭一声。那天可能司马炎的心情特别好——估计昨晚羊车把他拉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否则早就喝令武士将刘毅的舌头割掉再砍头了。司马炎突然放声大笑:“看来我还是要比桓灵二帝英明啊!他们那时候没有人敢仗义执言,而朕却有你这样的忠臣,看来还是朕高明!还是朕高明!来呀,快赏刘爱卿几两黄金,让他拿去买酒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