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那些曾经与自己作对的帝王,宋太祖仍然宽以待之,不愿加以杀戮。宋军平定后蜀后,大将曹彬密奏:孟昶在蜀称王三十年,且蜀道千里,若送他至京,恐怕路上有变,不如将孟昶及其重臣们全部处死以防变。宋太祖批示道:“你好雀儿肠肚!”
962年冬天,宋太祖开始派间谍入蜀。与此同时,为了便于今后在长江中的水战,他下令加紧训练水军,拿出属于自己私房钱性质的内帑,招募水军,在汴京朱明门外凿池引水,作为水军训练基地。同年6月,他命镇国节度使宋延渥率禁军数千人组成另一支水军,另造一池,由他本人他亲自训练。
更无一个是男儿
经过962年的战略决策和随后两年的精心策划,宋太祖在963年轻而易举地消灭了六个割据政权中最弱的荆南和湖南。964年,他将预期目标对准了后蜀孟昶。
王全斌于乾德二年(964年)12月,由凤州进兵攻蜀,蜀主孟昶听说宋军来攻,立即召见那位引起祸端的王昭远等人商议。孟昶之母劝他说,王昭远并不懂兵法,却好纸上谈兵,你把他当亲信,恐怕会误事的。蜀中有将才的是高彦俦,你却因他的耿直而不任用他。现在国家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快把他召回来委以重任吧。
孟昶对母亲的劝告充耳不闻,依旧任命大言炎炎的王昭远为总指挥。王昭远率军离开成都时,孟昶命宰相李昊在城外为他饯行。宴席上,王昭远手执铁如意,学着戏台上诸葛亮的样子夸口说:我此行何止克敌,当领此二三万雕面恶少儿,取中原如反掌耳。
然而,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和宋军刚一交锋,王昭远就一败再败,后来竟吓得无法起床,将指挥权交给手下的一位将军。几次败绩之后,王昭远这位以诸葛亮自居的不学无术者,只身逃离军队,跑到东川一个农民家中藏起来,后来仍被宋军所俘。
孟昶听说王昭远兵败,惊恐万状,派太子孟元吉为帅,率军前往剑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位孟太子出征之际,部队的旗帜全部用上等的蜀绣,旗杆则用锦缎包裹。他随军带着十几个姬妾和数百个唱戏的伶人,一路吹吹打打,不像去打仗,倒像是郊外踏青,见者无不窃笑。
这时正是冬月,这一年的冬天十分寒冷,远在汴京的宋太祖脱下身上的貂皮衣帽,令人火速送往前线赏与王全斌,并告知诸将,因为皮衣太少而无法遍赐。王全斌等人拜赐而感泣,军心高涨。
孟太子一路寻欢嬉戏上前线,当他慢腾腾地走到绵州时,听说剑门已失守,竟然只带着姬妾和伶人,放弃了军队跑回成都。孟昶闻讯,无计可施。老将石奉认为,宋军远道而来,必不能久,因此聚兵坚守成都,使敌军师老无功,然后可再作打算。但一生锦衣玉食的孟昶却不愿意为自己的江山社稷做任何一点努力,更不愿意担任何一点风险。他只是无力地发牢骚说,我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而今国家有事却不能为我东向发一箭。现在如若固守,谁肯效死?因此,商量来商量去,只商量出两个字:投降。
当孟昶命宰相李昊写好降书顺表送往宋军大营时,这时宋军还远在成都以北几百里的崇山峻岭中。从王全斌自汴京出发,到孟昶投降,前后不过六十六天。一个拥有二百多个县、数十万甲兵,以及大量财富的天府之国就这样可笑地灭亡了。以至于连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也在感伤之余作诗嘲讽说:
君王城上树降旗,
妾在深宫哪里知?
二十万人齐解甲,
更无一个是男儿?
李煜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优秀的词人之一,他那些哀婉凄凉的作品,千百年来为人传诵不已。然而,一个优秀的词人不见得就能胜任皇帝之位。对李煜而言,他的悲剧正好在于他既是词人又是一国之主。假使李煜不是皇帝,那么他将以一个词人的光辉形象出现在后人的视野。不幸的是,他恰好既是帝王,又是亡国之君,这对一个多愁善感的词人而言,必定意味着无尽的屈辱与幽怨。
然而,李煜原本可以不做亡国之君的,他甚至也有可能像宋太祖那样一统天下,四海一家。他统治的南唐,与宋太祖从后周手里继承的地盘并不小多少,且多年未经战事的江南远比中原更为富庶。但李煜不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他只求能够保持******的安全,只求自己能在皇位上舒舒服服地吟诗作词、听曲看舞,哪怕为此不得不向虎视眈眈的邻国称臣纳贡。
早在后周显德三年(956年),周世宗亲征南唐,占据了南唐江淮之间的土地,与南唐以长江为界。南唐主李景——李煜的爹,同样是一位词人——委屈求和,放弃了江北十四州六十县,向后周称臣。他在国内去帝号,以国主相称,降到属国的地位。等到宋太祖即位后,李后主仍然保持从父亲时就开始的恭顺态度。
李煜多才多艺,这在平常人身上当然是优点,但作为乱世的一国之君,过分沉溺于那些与治国强兵无关紧要的琴棋书画,必然导致疏于政事,乃至不理朝政。偏偏李煜又佞信佛教,命宫中出钱,到处招人为僧,以至于小小的金陵即有僧众上万人,全部开销都由国家报销。此外,他宠信伶人也比孟昶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次,他竟然要把户部侍郎孟拱辰的房子赐给一个伶人,尽管御史上疏力谏,他却根本不听。宰相严续本是顾命老臣,眼见李煜胡来,非常失望,于是提出辞职。李煜早就嫌这老头子多事,一口就答应了。
李煜喜欢读书,这当然没有错。但他所读的大多是对经世治国完全没有用处的闲书,如诗词歌赋,如礼乐掌故,如音乐佛道。这种读书的爱好对一个常人而言,必然有利于他自身素质的提高,但对一个帝王而言,却大大不妙。因为我们这个风流倜傥的国王,对这些闲书的热衷,显然已超过了对治国平天下的兴趣。精通史事的李煜显然忘记了,早他几百年的另一个乱世南北朝,南梁元帝就因为过分沉溺诗书而导致亡国之痛,在敌军攻进城的那天,他一把火将那些书烧成灰烬。
李煜平生藏书达数万册之多,这在活字印刷还没有发明之时是一个天文数字。多年以后,当这些图书被作为战利品送往汴京后,他也到了那里,被封为陇西郡公。有一天,宋太宗到皇家图书馆看书,召来李煜和前南汉国主刘钊,令他们自由翻阅。一会儿,宋太宗问李煜,听说你在江南时喜欢读书,这里的书大多数都是你的,你来朝廷后是否还经常读书?对此,李煜无言以对,只得叩头谢罪。
宋朝灭了南汉后,李煜更加害怕,于是派他的弟弟入朝见宋太祖,主动请求除去国号,改称唐国主或江南国王,国内机构也相应降格。李煜如此赔着小心,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宋太祖因其温顺而维持其属国地位,以便他能继续当他的小国之君,继续诗酒女色的生活。但是,统一乃是大势所趋,宋太祖的大志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更改,李煜和孟昶们的命运从他们不愿励精图治以谋求统一那天起,事实上就已经注定了。
李煜的顺从还有另一个幻想,那就是不让宋太祖找到讨伐自己的理由,因为他知道宋太祖是一个凡行事都必有因的人,否则他就会留下擅灭无罪之国的话柄。然而,在多年的分裂割据之后,统一就是最伟大和最正当的理由。974年,宋太祖下令李煜到汴京朝见,李煜本想前往,但门下侍郎陈乔力劝,李煜没有成行,他自然知道前往汴京意味着什么。此后,宋太祖多次下诏,他仍不肯前往,这就给厉兵秣马的宋军一个最大的口实。该年10月,曹彬和潘美率大军正式征讨南唐,同时命吴越王从苏州出兵攻南唐后方常州。
大兵压境,李煜仍寄希望于宋朝的怜悯,他派弟弟献上二十万匹绢和二十万斤茶叶求和,但其弟被宋军扣在营中。宋军兵临城下,李煜还在后宫苑内和僧人讲经说法。当他听说求和不成时,又派南唐著名文人徐铉到汴京求见宋太祖。徐铉一向以名士自负,以为自己博古通今,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定能将宋朝十万大军说退。当他面见宋太祖时,仰面大言:李煜无罪,陛下兵出无名。李煜一向以小事大,如子事父,从来就没有过失,奈何见伐?宋太祖回答:“尔谓父子为两家,可乎?”
一个月后,南唐都城金陵势若累卵,徐铉再次求见宋太祖,仍然大谈李煜无罪,宋军不该讨伐。宋太祖起身按剑,厉声喝道:“无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邪?”
开宝八年,南唐灭亡。在李煜出城投降之前,他居然还有心思填了一首词,词曰: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河山,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罗。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除了和那些莺声燕语的宫女们相对垂泪,李煜唯有像古往今来那些屈辱地向对手投降的亡国之君一样,光着上身,嘴里衔着传国玉玺,再牵着一头象征驯服的羊,跪在胜利者的脚下口称死罪。
南唐灭亡的次年,宋太祖去世。这时,当初纷争天下的割据者,只剩下北面的北汉和南面的吴越,并且二者均已败局既定,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文帝和武帝
962年的秋天,肃杀的空气中有一种按抑不住的躁动。在北方,宋太祖和他的水军正在加紧训练,前方的谍报不断传回东京汴梁,一项又一项的战略决策从灯火通宵达旦的皇宫里发出。尽管整个北宋帝国还只能号令中原那么一块并不太大的地区,它的四周也还环绕着若干割据政权,但是,这个年轻的帝国显露出一种自盛唐以来几百年间所罕有的新气象。这种新气象,与它同时的后蜀和南唐原本也可以拥有,只是这两个帝国的最高首长常年在后宫醉卧,历史的机会就从他们那千娇百媚的妃子们的****间轻轻地滑落了。
962年秋天,有三个夜不能眠的男人。其中有两个是饱读诗书、多才多艺的文人,一个则是行伍出身、粗通文墨的武人。文人在饮酒,在写诗,在为女人画眉,在弦歌声里令宫女们唱着自己下午才填就的新词。四川和江南,这两个人文渊薮之地,原本就流行这么一些自作多情的东西。而那位唯一的武人,他粗大的手掌在地图上轻轻地抚摸,他坚定的目光慢慢越过了长江和淮河,秦岭和大别山。
962年,一双武人的粗糙的、不会弹琴也不会作画的手,要比那两双温柔的、长于挥毫和奏乐的手更让天下苍生感到安全和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