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是落寞而委屈的。父亲死后却风光而隆重。这我要感谢队长满老信伯伯。父亲闭目之后,队长满老倌作主在畜牧场选了一头最大的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由于我们生产队山高皇帝远,在外边资本主义尾巴割绝了的当口,生产队还养着七头猪,史有才也从没泄过密,这或许也是史干部尽管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却仍然在我们黄家湾生产队站得住脚的原因之一吧。要知道,只有过年、过节、双抢生产队才会杀一只猪,内七外八算起来一只130斤的够格猪也才六十多斤肉,大队干部、公社干部要分掉拾来斤,一百二十多人的生产队每人才分到几两,而这回因为我父亲的死,一下子杀了一头猪,这是不是太奢侈了呢?)。
俗话说:人死饭罾开。因此,村里人与其说为我父亲的死而悲伤,不如说为有一顿肉吃而开怀。那时人们的生活是太差了啊!我实在没有理由埋怨我的左邻右舍的伯伯叔叔婶婶嫂嫂们对我父亲的死悲痛太短,他们的肚皮里是太没有油水了啊!何况,队长满老倌伯伯说了:不管山崽(我父)生前的是是非非(有人说我父亲是水老倌),人死为大。死了,就该人土为安。不管怎样说,山崽是为集体而死的,该让他风风光光走人。否则,他难以瞑目九泉。在这天晚上,就在队屋地坪里,烧起一堆大火,召开了追悼大会。
由满三爹用一种带哭的腔调念了悼词。悼词中说,父亲热心助人,热爱集体,时刻以集体的事业为重。为抚养孩子,无数次拒绝媒婆劝他再娶的念头,不愧为一个大丈夫。致完悼词,队长满老倌伯伯从人丛中站了起来。他就站在我的旁边,声如洪钟。
他说:现在大山为集体的事业光荣牺牲了,他的孩子才八岁,现在就站在我的旁边,大家看怎么搞?没等大家回答,队长接着说:张宏亮就是我们三十三户人家共同的孩子!我们都有责任将他抚养成人。说着,牵着我的手,逐个给长辈叩头。那天,我的额头起了好大一个疱。我当时一直在想:要是父亲在天有灵,他一定不愿葬人土中,他一定会希望和母亲一起葬入水中。
但愿他们的灵魂能结为一体吧!阿门!在我的记忆中,那天夜里,锁呐响器乱奏,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可真热闹啊!木匠在乒乓啪啪地钉着棺材,那一下一下锤子钉在棺材上的嗡嗡声令人心慌。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在人群中窜来穿去的寻找着没有燃尽的爆竹,口里嚷着要吃那尚未煮熟的猪肉。当时,我真嫉妒他们的快乐。看着父亲躺在我面前搭起的棚子里一动不动,我嚎啕大哭。
我的哭声首先是尖锐的,然后变得嘶哑。在嘶哑后不久,我便在父亲的前边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我只在别人的嘴里听说过母亲的存在,但那天夜里,我母亲那么美地来到我的梦中,轻轻抓住我的手,使我不忍离开。我醒来时,无法相信竟真的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不相信我死去了整整八年的母亲会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生命最薄弱的时刻。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父亲的棺木已经钉好,在他的脚边点起了一豆灯火,灯光在微风中闪烁着,跳跃着,有一种阴森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慌。然而与这种死亡的气息极不相称的是我似乎闻见一股春天的温馨的生机。我的血管里似乎也有春的血在奔涌。
我曾一直为此而羞耻觉得对不起刚刚冷却的父亲。多年之后,我突然明白,一切都是由于小叶的存在。小叶就坐在我的旁边,脸上还残留着几颗泪痕。此刻竟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身上披着她那件漂亮的灯芯绒上衣,我的头就枕在她温暖的胸脯上。
小叶…小叶……老师……你…我……”我的喉管里咕咕着想。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轻轻地踮起脚尖,想把衣服披回到老师的身上,我好想为她揩去脸上的那一滴泪痕。老师醒了。她紧紧地抱住我的头,有泪从她脸上滑落。“老师……”我哇的一声伏在老师的怀里哭了。
“哭吧,哭一哭舒服点儿。”小叶老师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安慰着我。我感到了一利,从未有过的温暖,真不愿再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小叶当时如果不是出于一种纯洁的与生俱来的天使般的爱心和无私广博的胸怀,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信心!在那个寒冷的鬼气森森的夜晚,一个才十多岁的少女,陪伴着一个孤单少年在那儿守着一具刚刚冷却不久的尸体过夜。主人公的叙述是深情的。他嘴上刚吃完烧羊肉残余的炭末和膻味仍在空气中弥漫着。‘他的声音低沉,有些沙哑,也有些无奈。
夜雾中似乎有水降落,河水在哗哗地流淌,温柔的月光下似乎有一种春天的气息。主人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他的眼睛此刻比月光更加明亮。在省城念书的那些日子里,我见过不止一个人吸白粉。我总是想,现代人真是奇怪啊,当应该也值得为之付出生命时总是犹豫不决,而用毫无理由的东西拿自己的生命作尝试时,却总是不顾一切呢?那些人是不是太空虚了呢?
我是多么深刻地记得他们“潇洒”过后的丑态!我至今忘不掉我们班上的白马王子K先生是怎么死的。K先生是我们班上最骄傲的王子,几乎我们班上每一个女孩子都有过嫁给他的梦想。他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他老爸有钱。但后来他们父子迷上了吸白粉。后来,K先生受不了戒毒之苦,从五楼跳了下去。当时脑浆进裂。他的死像让我明白,死是一种多么肤浅,多么令人讨厌,多么可怕,多么丑陋的事情啊!
我还有幸见过罂粟花。那是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我不敢断定。但那花实在是美啊!美得动人心魄!我常常想,在这个世界上,极美为什么总是与罪恶相连着不肯分开呢?我知道,美不是罪恶。但为什么罪恶总是阴影般委随在美的旁边?这是不是人间的一种平衡?在后来的某一天,当我实实在在地知道小叶家的所有故事,知道史有才一直以小叶家的恩人自居,而且小叶的当老师是史有才的关系和照顾时,我内心这种疑惑越来越深。因为我深深知道,小叶是如此如此的美好、纯洁、雅朴的呀!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是懊热的。那个春天的那个温暖的下午我父亲冻死在杉木冲水库之后,我便成了“流动人口”。我父亲下葬的那天天气突然转冷,早晨下着清冷的雨。八个大汉穿着草鞋,抬着还散发着强烈的沥青气味装着我父亲已完全冷却的身体的棺材,走上了乌旗山。路上很滑,那些叔叔伯伯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我拄着我父亲的灵位走在队伍的前面,小叶走在我的旁边。在乌旗山那许许多多的坟墓中问早已挖好了一个五尺多长,四尺来深的坑,我父亲的棺材就放在那里面。当我走下山来刚,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满脸透湿,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的衣服也淋了个透湿。过去了许多年,那种湿衣服沾在肉皮上的透心寒的感觉,一直围绕着我,使我久久无法走出那一片无由的彻骨的冷。是小叶,像母亲一样,为我揩干脸上的水,换掉身上的衣服。我在床上躺了二天。第三天,队长满老倌伯伯来到我的床前。他抓住我的手,有一滴泪流在我的手背上。宏亮啊,你爷死了,总算和你妈在一起了,你c王不要过于悲伤。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活得象样才对得起死去的。
你今年虽才八岁,但你是一个男人。男人应该有男人的主意。我满老倌只要不死,就要让你长大成人。以后,队上所有的叔叔伯伯都是你的亲人。今天夜里,我准备召开一个主要劳力会,来讨论你的事。到时候,你要多叩几个响头。我揩干泪水,点了点头。这天夜里,队屋里烧起一堆火,坐满了一屋子的人。队l毛发通知时说了,今天的会议十分重要,不来参加者,一律罚工分十分。
因此,那天喇叭一响,队上该到的基本上都来了。屋里烟雾团团,大家议论纷纷。天黑透了的时候,满老倌伯伯宣布,开会了。满老倌开会不喜欢讲多余的,他卷了一个喇叭简吸了一口咳嗽了一声,会场便静了下来。“现在开始开会,”满老倌再一次强调说:“今儿个开会一是说说大闹春耕生产的问题,第二是讨论张大山的崽小狗子也就是张宏亮的吃饭问题。先请大家发言,定一个方案。
我丑话讲在头前,是人就要讲人话,有我们吃的,就不能没有小狗子呷的。不管张大山是怎么死的,我们乡里乡亲都没有理由放下他不管。通过讨论,一致通过我到各家轮流吃饭,每家一天,只有五保户李姥姥家例外。第二天,我在队长伯伯的带领下,到各家叩头致谢。那天,我的头上叩起了好几个疱,后来化浓烂了好几天才没疤。从此,杉木冲生产队所有的人几乎都成了我的衣食父母。当然有的人家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多养的活物,但我也要深深地感激他们。至少他们给了我生存的机会。小叶却不同,她不仅一开始就给了我所需的衣裳食物,更重要的是,她给了我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人所不可缺少的信念、信心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