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在过去了许多年之后,大满的弟弟当了队长,然后是支书,甚至还读了大学,当了镇长局长,还是没有一个人给我翻案。直到父亲死了十八年之后,在一个明媚的春日,退休后的史有才正悠闲地在河边晒太阳,被一条狂奔的公牛踏穿肚皮踩断了肠子,在医院里哼亭了五日才在断气时说出了我父亲“强奸幼女”一事的真相。可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或者是史有才怕被罚下十八层地狱),史有才将当时的情形一一道了出来,并请护士录了音,交给了我。
史有才所说与我父亲不符的是:他与大满的事大满娘是知道的。而且,事后为了弥补他自己的过失:他将张小叶招为小学教师,利用自己的关系将小叶的弟弟保送了大学;还有,那天如果不是张大山(我父名)贸然闯入,大满不会自杀而死。因此,张大山是负有一定的责任的。还有,如果当时要枪毙张大山是完全做得到的,但我没有那样做,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有一点良知的。
史有才的这利,自我溢美的说法虽然过于推卸责任,但总算把事实真相说出来了。而且,后来查出踏他的公牛是挣断绳子追一条发情的母牛,有人要去追查那看牛人的责任,史有才说算了。算了,就算是报应吧。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啊!说完,史有才死了。史有才放下了心里的负担轻松地走了,但已经迟了,一切都太晚了!因为我父亲已在那个春天的下午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寂寞孤独的世界。昕老人讲,其实我父亲原先是一个快乐后生。不仅歌唱得好,还会弹琴吹喇叭。那时候,我父亲是村里村外有名的帅小伙,勤奋、活泼、能干。我父亲的成份又好,因此,他成为柑里方圆十里女孩子们心中的白马王子。
父亲认识母亲是在一次乡里迎接县里领导的批林批孔的大会上。父亲作为我们杉木冲大队的代表,不仅唱了歌,而且还赛了诗。而我母亲那时也是另一个村的活泼分子,她是一个领舞。他们的相识和结合是很有故事性的,但说起来就更费时,而且是听来的,我就长话短说吧。
反正我父亲结婚是村里最为热闹的一天,那天我父亲唱了好多歌,喝了好多酒,最后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一班哥们拿他开心,问他新婚夜的感觉,他醉到第二天才醒,有什么感觉l呀?于是他说:“什么感觉?好玩呗!”笑得众人打六滚。听村人说,父亲和母亲在那个时候老是形影不离,尽管没有什么荣华富贵,但他们过的正是那夫妻恩爱苦也甜的日子。他们天天一起出集体工,手牵着手,还唱着山歌子,快乐无比。‘是我的出生结束了他们这种无怨无忧的快乐日子。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母亲在我出生之后就非常遗憾地离开了深爱她的丈夫和刚刚出生的我。
母亲是因产后大出血而抢救不及时死掉的,据父亲说,母亲死后,身上的血几乎流光了,整个女人河都充满了一种血腥味。美丽的母亲变得棉絮般苍白。父亲抱着母亲,发下了重誓:今生不再娶,将我抚养成人。父亲的这种对爱情的固执使他拒绝了许多媒婆的说教。
酒与女人在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酒,他不喝酒还能干什么?后来,他在醉酒后走进爬山藤的房间,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我死去的妈,他觉得玷污了他们之间纯洁的爱情,无脸见地下我的母亲。他的日子变得更加痛苦。那天去塞塘栓,是不是父亲的一个借口?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个春天的阳光是多么的温暖。我一直很奇怪,那个寒冷的春天里,怎么会有那么柔美的日光?
尤其是当我站在小叶老师的面前,闻着那两条辫子的香味的时候,我感觉到世界温暖有如母亲的腹腔。我进入小学便知天下有小叶老师。那时,我并不知道小叶会担任我的班主任。起初,大满死后,我对张家是充满了怨愤的。可以说,我父亲的不幸一部分是源予张家。但自从那个夏天的早晨,我站在小叶的面前之后,对张家所有的怨愤至少对小叶再没有过一丝一毫。那时,我并不知道天下有班主任、任课教师之分,只知道,小叶教我们算术、语文,教我们热爱祖国,热爱毛主席。
带我们捡禾穗。我敢说,我是多么喜欢看小叶老师那两个小酒窝就那么无忌地l乇在她的脸上,就象一朵小花开在悬崖上或是田野山间,还有那个硕大无比的辫子(有时是一对)就那般无拘无束地背在她柔弱的肩上。那时我真是担心啊!那柔柔软软的柳枝儿般的细腰能托起那颗硕大悠长的辫子吗? ‘小叶是大满的妹妹。小叶高高挑挑,脸上尽是柔柔和和的神情。她调进学校的那年,我也正好背起二婶为我缝起的书包到学校去报名。报名登记的就是她。那时,我并不知道她家与我们家的一些事情,只知道大满死了。
我父亲被抓走了。后来,我父亲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从此,我也没有去过大满家。父亲说,那里是一个是非之地,千万不可以去。那天,是我爸领我去报名的。我爸一见坐在教室里的小叶,脸有些变了,拉着我要往回转。
这时小叶从座位上走下来,走到我们跟前拉着我的手对我父亲说:大叔,就让他读吧,您放心,我会教好他的。我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叶,蜕:那就拜托了。这时,我看了看拉着我手的小叶的眼睛。啊,那是一双多么明澈的眼睛啊!象两口深深的清澈透明的潭水。我敢说,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到现在,从没有见过那般清澈、纯净(近乎)透明、深切却无邪的眼睛。我当时的那种感觉一下子说不清楚。
事隔多年后,在大学期间,在一个美丽的秋日,与我自以为倾心相爱的女人一起坐在温软的草地上,看着没有半点云朵,湛蓝湛蓝的天空有过同样的感觉。我的心纯净、无邪:快乐、幸福、温暖。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小叶声音柔和地问我。“小狗”。“我不是问你的这个名字,我是问你的学名,就是大名。”“没有。”我很尴尬,尴尬于父亲的疏忽。父亲是不是太伤感于母亲的离去抑或是不愿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我望了望父亲。父亲的眼睛里有一丝丝忧伤,他是不是又想起了我离去的母亲呢?我扯了扯父亲的衣角。
我父亲从沉思中醒过来,说:请张老师为你起一个名字吧。小叶扬起雪白美丽的额头,看了看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新华字典,良久,小叶兴奋地说:好了,就叫宏亮,宏是很大很美很威武的意思,亮呢,就是前途光明。大叔,你看行不?“行!”我自己高声叫起来。“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我在心中默默地说着。老师把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在我手心里,写在本子上。我的眼珠儿噙不住泪水,一棵硕大的泪珠从我的眼睛里缓缓爬出来,叭的一声掉在老师的手背上。
我听见一声歌唱。就象露珠儿落在花蕊上的那种歌唱。小叶老师摸了摸我脏兮兮的脸,我的脸就象浸泡在温柔的阳光里。事后,父亲曾对我说过,世界上真是有乔楠竹生白劳笋。张小叶真是一个好孩子。以后要听话。第二天,老师要我们写自己的名字,我第一个写出来了。老师又教我们写父母的名字。一想到这么多人只有我没有妈妈,我不由得哭了起来。小叶走到我的面前,张宏亮,你怎么了?我,我娘死了。
“宏亮,男人不兴哭,以后你要坚强些。虽然你没有妈妈,但你有爸爸,你有同学,还有老师,以后,就把老师当妈妈,好吗?”当时,我好想唱一首歌。真的,许多年后,我仍然有这个强烈的欲望。小叶,我好想为你唱一首歌,可是,这个世界,没有一首歌能表达我对您的爱啊!那些粗俗的、嘶哑的、卖弄风情的、嗲声嗲气的情歌,对你是极大的亵渎啊!
那天走出户外,户外微风轻捌;,天空澄碧如洗,几个洁白的云朵朵羊儿般在奔跳。我的心情好舒历!这一年我不仅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父亲的名字,而且还学会了很多的东西。第二年春节过后不久,我们又开学了。一天,小叶老师把我叫到了房间里。我看见她蓝天般的眼睛里长满了云翳,雾朦朦的。什么事情使老师不高兴了?小叶老师摸了摸我的头发,对我说:“宏亮,你是一个男子汉了,对吗?男子汉什么事情都能对付,扛得起山,填得了河。你要记住老师的话。你今天先回家,你水牯叔叔来接你了,你爷要见你。”说着老师揩了揩眼睛。我爸不是天天见着我的吗?早晨还为我炒了一碗油炒饭,把书包背到我的身上。
真奇怪啊。老师也怪怪的。我随水牯叔快回到家时,看见队屋前的晒谷坪里围着很多的人。我钻进人堆,看见中间放着一个凉床。凉床上躺着一个人,人身上盖着一块白布。队长满老倌伯伯走到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队长伯伯,我爷呢?”队l乇没言语。然后缓缓地揭起白布,说,小狗子,你爷他见你妈去了。我看见白布揭起后我父亲那张氏长的脸。父亲身边的两个酒瓶子有酒香缓缓地从废纸的缝隙里冒出来(我父亲总是拿我的作业本和书页子卷成一个筒子塞酒瓶口)。父亲?父亲怎么会躺在这儿?他莫非又喝醉了?队长哽了一下说:孩子,他不是醉了,他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你骗我!你们骗我!我摇晃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大声说。
孩子,你要坚强些,我们没有骗你,你爷死了。“死?’’我的脑壳嗡的一声。死?死是这么容易的吗?死又怎么会这么简单、随便?从此以后.母亲的死(父亲的讲叙)和父亲的突然离去成为一种深刻的永久的伤痛的记忆。死是简单的。也是美丽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么安详和穿戴得这般工整过。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从此,在这个偌大的空荡荡的世界里,我已没有了一个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