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墨漾开,水光离合,映着船上灯影,一点点照亮船家压在斗笠之下的面容。显然是经过易容的,面目和表情都略显僵硬。分明已经不是从桃花坳离开的时候见到的那位船家。云鹤素也小心,只可惜他跟他的手下人都是从北方来,没人善于制舟,所以只能从当地江边雇了个船家,云鹤选中船家时,也曾经仔细看过他面目、询问过他身家,所以夭夭相信之前的那位船家一定没有问题。
问题是出在到了南越国之后,她跟云鹤与嫣儿都弃舟登岸。再回船上时,云鹤自然再没有过于仔细盘查过船家,大家也没存这份疑心,所以就没想到船家早已换做了别人。更何况此人是刻意模仿了之前那位船家的身量、装扮,就连面貌也是几乎一般无二。
但是夭夭认得那双眼睛。就是死也会记住的那双眼睛!
所有的惊恐一旦全都爆裂开,便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怖。夭夭甚至笑了起来,指着那人摇头,“堂堂滨州首富花老爷,怎么会沦落到扮作船家来骗人的地步?花老爷,难道滨州的富贵荣华还不够好么,你怎么会想到来这岭南之地?”
原来此时扮作船家的男子正是夭夭的二叔花有财!
花有财的那双眼睛,夭夭怎么会忘记!当年爹尸骨未寒,二叔就带着族人将她和娘赶出家门。娘跪在花府大门前哀求,不为了要爹的遗产,只是为了年幼的她。若被赶出家门去,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娘只怕她会受尽寒凉。
没想到二叔非但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反倒扬起脚来照着娘的心口便是一脚!那年刚五岁的她哭着抱住娘,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护住娘。回身凝望着二叔咬牙切齿,“只要我花夭夭活着一天,我就一定会跟你报仇!我也会拿走你一切最宝贵的东西,看着你流泪哀求!”
那时二叔猖狂笑开,俯低了身子凝望她的眼睛。二叔那双被酒色贪婪淹没了光泽的眼睛里已经是浑浊不堪,却越发显得凶光凛凛,“就你也想找我报仇?小狗崽子,我告诉你,现在只要我伸出手去,咔嚓一声,你的小脖子就断了……”花有财说着便伸出手来捏住夭夭的颈子,微微用力,夭夭便憋得满脸通红。努力挣扎却根本挣不开花有财的爪子!
“不要啊!”娘扑过来,掰开二叔的手,跪倒下来在门阶上给二叔磕头……血涔涔沿着娘明丽的额头流下来,染红了娘的衣襟。
娘带着她走,咬牙发誓,就算这一生穷死饿死也定再不回来求花家!
夭夭记得自己恨恨走在田野间,问娘,爹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弟弟。一奶同胞的手足,脾气秉性怎么会相差了这么多。
娘当时便说,她也一直觉着爹不该有这样的弟弟。只是当时年纪小,没沿着那条思路更向深了去想。
而此时,夭夭再想起往事,不由得眯起眼睛来。如果爹跟二叔不是真的手足兄弟,那便有了两种可能——那么究竟是二叔不是花家人,还是爹不是花家人?!
小舟在水面一荡又一荡,激起圈圈涟漪,映着舟上的灯光晃花了夭夭的眼睛。夭夭只觉头晕,急忙攀住了身畔的舱门。从小到大,未曾疑虑过爹爹的身份,可是自从在大秦国中朱太后告诉了她爹爹曾经救过她,再到崇圣寺里慧明大师说爹爹当年曾经动过一条“龙”,夭夭此时才越发觉得,爹或许是与众不同的。
寻常百姓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境遇,寻常百姓怎么会生下她这样一个身为不祥之物的女儿来!
夭夭扶住舱门,只觉心潮澎湃。难道说,爹不是花家的儿子?那么,爹又会是谁?
花有财看夭夭面上阵阵异色游走,得意地磔磔而笑,“见到我,竟然将你吓成这样,哈!花夭夭啊花夭夭,你这个不祥之物!你以为你逃到岭南来,便没人能找到你?”
事已至此,夭夭索性坦然笑开,“花老爷,我花夭夭对于你来说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花有财冷笑,“当然有!”
花有财冷笑着一步跨到夭夭面前来,从腰中抽出一条巾子,猛地蒙上了夭夭的口鼻!
一股腥臭之气袭来,夭夭只来得及听见嫣儿惊惶的呼喊,便身子一软,倒在了船板上……
小舟在水面摇曳起伏,夭夭隔着船板隐约能感受到小舟起伏、水声清亮。她不知道花有财要带她到哪里去,更不知花有财究竟是所为何来。
只知道,其实都无所谓。人生在世,最怕的不过就是一死;而她连死都不怕,所以便什么又有什么重要?反正这个天地,已经没有了他……
且说常云鹤坠着白马素衣和那翠衫人的身影赶过去,却一个水湾转过,便不见了白马素衣的身影,反倒只剩下那翠衫人坐在岸边荻花深处,垂一根钓竿。
云鹤落下身来,寒目望那人,“你故意引我来?”
翠衫人琅琅而笑,“也不尽然。比如我还放了另一个分身勾着白马素衣朝前走,可是你却没跟着那边去,反而转了个弯看见了我真身。所以不是我勾着你来,或许你我终究有缘。”
“你是谁?”云鹤急问。
那翠衫人隔着面具又是一笑,“常兄,你想醒来么?”
“醒来?”
“有形无魂的人就像是在沉睡之中。如果你七魂六魄凑全,你自然便是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