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因清廷削藩声浪高,云南地方严加防范,搜查行人十分严密,扮作贩药客商的冯壮士好不容易才混进了滇城。他暗藏利刃,天天在王府前后巡视,而吴三桂在赭玉园中笙歌夜宴,一个月中难得有一两次外出。冯壮士候了四五天,也没一点机会。
那天晚上,冯壮士又到藩府花园门前坐待吴三桂,无意间抬头却见园门外有一棵大樟树,树干正斜倚在园墙上。冯壮士顿时眼前一亮,为这强似门前呆等的好条件。他飞身上树,抱在枝干上,向园内一望,恰恰对着园中的玉雪亭。恰恰这天晚上,吴三桂携爱姬小蛾和十几名侍姬正在亭上夜宴,护侍在身后的卫士极其众多,因为吴三桂自引清兵进关,他自己也知道人心愤恨,生怕被人暗算,所以坐卧皆有勇士保护。
果然吴三桂在玉雪亭正喝得兴高采烈,忽然一道金光直向吴三桂身上飞来,不想被侍卫抽刀一格,只听当的一声,一把宝剑就堕落于席前,接着亭阶上跳出一个大汉来,手执明晃晃的尖刀就向吴三桂刺来。
亭上顿时大乱起来,早有侍卫挺刀来迎住那个大汉,吴三桂避往亭后,挥卫士一拥上前,将大汉擒住。然后吴三桂从亭后走出来,恢复了他堂皇在前的王爷身份,升座鞫讯。
那大汉朗声告诉他:“我来行刺是替国家除贼,若杀了你,我自然得富贵封侯。今日大事不成,任你砍杀就是了!”
吴三桂从这几句话里断定,这个行刺的大汉定然是受清廷的遣使,就吩咐拖大汉出去砍了,同时召夏国相、胡国柱、郭壮图、马雄等一班将佐,大开帐前会议。“本爵忠心佐清,不料清室反加疑忌,甚至到了派遣刺客,照这样下去,早晚是要撕破脸的,列位看该怎么办?”
胡国柱听了吴三桂的话,跺了一下脚,重叹一口气:“王爷当初请清兵入关,某等原阻谏王爷休要引狼入室,今日悔悟也已迟了。”吴三桂也重叹了口气:“事情都过去了,就不必谈它了,还是筹划一下眼前的办法吧。”
夏国相说:“王爷如要自保,非举义旗大作一番不可,否则终究难逃朝廷见疑而身首异处的命运。”
吴三桂虽然对这话完全认同,但却非常踌躇,他还是决定看看势头不好,再起事未迟。吴三桂一生都误在犹豫不决。他此时如能听从诸将的建议,举旗起叛,雄据西南坚垒自固,即使一国之君不可能,裂土分茅如宋时的契丹、西夏却是完全有可能的。怎奈吴三桂迟疑因循,待清朝大兵四集,吴三桂才开始率众起事,结果自然是成为已布置妥当的清廷于瓮中所捉的鳖了,到那个时候,任吴三桂拥百万之众,也当不起四面受敌,那时吴三桂才感觉后悔了,并且是深深地后悔,只是悔之太晚矣!
正这时清廷又有旨到,仍还是催促他移师关东。吴三桂一看清廷步步相逼,又忙召诸将商议对策,诸将都劝他赶快起事,但吴三桂却仍是犹豫不决,正这时又有忽飞骑来报,说清廷顺治皇帝暴崩了。帐下诸将一听,忙又都死力劝吴三桂乘朝廷无主举旗起义,可这位伪英雄吴三桂哪里肯听,他是苟安一时是一时,依旧犹豫不动。
红尘梦醒顺治帝入空门
顺治帝自从知道皇太后焚了玉泉宫,呆痴得就更厉害了,终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喃喃自语。皇太后把洪承畴从江南召回京来,洪大学士除了能一慰太后的孤衾独帏之苦,对于顺治帝也是束手无策。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顺治帝晚饭时清醒得很,可一会儿功夫,忽然想到自己枉为一国之君主,居然还不能庇护一个心爱妃子的平安,顿时旧恨新愁一齐汹涌。大哭一场后,蓦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子,顺治帝就把宫门闭上了。宫女们不敢进去,只在外面听他在里面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从门隙中一望,见顺治帝忽然坐下,研墨吮毫疾书了一阵子,就又掷笔大笑了一会儿。笑不多时又痛哭了起来。
三更以后,室中再就寂静无声,宫女内监也都偷懒睡了。酣睡初起,已是红日照窗,还不见室中声息。内监们有些心疑,轻轻地一推宫门,门却是虚掩的。一个胆大的内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四面一瞧,不见了皇帝,御榻上也没有,里外也找不见。于是内监们就分头去看皇帝是不是临幸别宫了,结果众内监宫女分头找了好半天,到处找遍了,仍没有皇帝踪迹。内监们吓得忙去报知皇太后。
皇太后急急驾凤辇亲自到宸寿宫来瞧看,见皇帝平日的服用器物仍在,单单不见了皇帝。皇太后也急得泪珠滚滚,这时皇后以及各宫嫔知道了皇帝失踪,都拥在宸寿宫内,也有哭的,也有叹息的,也有议论的。众声杂沓中,忽见一个妃子在皇帝的御榻上找出一张东西来,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几行汉文。那妃子不识汉文的,就呈给皇太后。皇太后也不识汉文,就下谕宣她的洪大学士进宫。结果洪承畴一看顿时惊得面无血色,原来这是一份顺治帝的逊位诏书,洪大学士一句句讲解给皇太后听,诏中说:
朕以冲龄践祚,忽忽十有八年,德薄才疏,毫无政绩。上负祖宗创基之苦心,下失臣民望治之本意。所幸元臣辅导之功,得歼贼殄叛,享今日太平之乐。然清夜默思,愧据神器,抚心不无内疚。此朕所以弃国而去也。矧富贵浮云,人寿几何?朕已彻悟禅机,遁出红尘,尔等无庸悬念。至于大位,自不可久虚,朕子玄烨,为佟佳妃所出,聪敏颖慧,克承宗祧,着令继统即皇帝位。内大臣鳌拜,大学士苏克萨哈等,皆先皇股肱之臣。忠心为国,亦朕素日所信任,堪以辅佐嗣皇帝,庶不负朕寄托,祈各凛遵无违!钦此。
皇太后也惊得无措可施,半晌做声不得。还是洪承畴有见识,忙建议照顺治帝的诏书办理,飞召苏克萨哈来京,同时派亲王外戚秘访皇帝踪迹,万一找不到,只有扶太子嗣位;但目下皇帝失踪的消息切不可泄漏出去,否则必招来藩镇作大乱。
皇太后这才有了主张,又下谕立皇长子玄烨为太子,以便嗣统;又把是日的管门内监及侍候皇帝的宫女内侍一齐监禁起来,以防走漏风声;又将总管内监宣来,痛骂一番,即行革职。皇太后诸事处置妥当后,就和洪大学士回了慈宁宫。直到三更多天,才由两名小内监掌着碧纱灯送洪承畴出宫。
顺治帝在写好传位诏的那天晚上,先倚榻假寐,所以宫女内侍们听得室内寂静无声,就悄悄睡去了。鱼更三跃后,顺治帝悄悄开了宫门,一口气跑出宸寿宫。
星辰满天,月光全被云遮没,宫外黝黑如漆。顺治帝沿着御道向前,越过跨虹石桥便是御苑。守苑的内监也已睡了,一两个值班侍卫尚苑外踱来踱去。顺治帝怕惊动他们,就悄悄地走到御苑西门,幸得苑门没有落锁。
顺治帝出了御苑,也不辨天南地北,只管脚下七高八低地走着。看看到了皇城门前,城门早已下键。顺治帝喝叫开门,守门官见他仪表非凡,疑是内宫近侍,就忙打开了门,经过外城时也不曾阻拦。顺治帝这时也没有方向和目标,只管低头向前直走,其时天将破晓,寒露侵衣。又走了半晌,天色已大明。
晨曦初上,照耀得大地犹若黄金炫目。顺治帝惘惘然怅怅然地往丛林深处走去,猛听得当当的云板声激荡耳鼓,如晨钟清磐。顺治帝抬头一瞧,见一个癞头和尚,眇着一目,跛着一足,挑了一副破香担,担上悬着一幅墨龙。左手云板,右手木棰,走一步打一下。顺治帝见那和尚来得蹊跷,就立住了脚问道:“你这个疯和尚,在这荒山野地走来走去干什么?”
那癞和尚举手答道:“俺在寻俺师父。”顺治帝道:“你师父叫什么?”癞和尚指着担上的画道:“你不见俺那幅画吗?俺师父唤作龙空和尚,在圆寂的那天,对俺说:‘我将投生尘俗,有墨龙一幅,未画双睛。待过三九之年,你可下山去打寻,有人替你画上点睛,那就是我的后身到了。’”癞和尚说罢,又从香担内取出破衲一袭,拂尘一柄,念珠一串,紫砂钵一个,都递给顺治帝,说:“这都是俺师父的遗物。”
顺治帝检视破衲、拂尘、念珠、紫砂钵等物,却好似自己的旧物,不由得从癞和尚的担上取出一枝秃笔来,就给那幅黑龙添上了眼睛。果然,那龙有了眼睛,张牙舞爪地大有驾云上天之气概。癞和尚看了,慌忙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道:“师父到今天才来,几乎想煞俺也。”
顺治帝被他一叫师父,心里顿有所悟,就脱去身上的锦绣团龙箭衣,披了破衲,笑对癞和尚说道:“你看这三十年故物!今日还我本来面目。”
癞和尚笑道:“忽去忽来,忽来忽去。来自来处来,去往去处去,来来去去,都是幻梦浮云。去即是来,来即是去,无非浮云幻梦。”
顺治帝大笑道:“是哪里来?是哪里去?什么幻梦浮云,实是无什么幻,更无什么的梦。幻是更非幻,梦亦更无梦,都是濛濛空空。”
癞头和尚抚掌道:“阿弥陀佛!西方路上有莲台,无叶无枝雪玉堆。”顺治帝道:“色是空兮空是色,碧云拥护踏风来。”癞和尚笑道:“好了!好了!女菩萨等够多时了。”顺治帝道:“哪里的女菩萨?”癞和尚合掌闭目笑道:“玉泉宫的女菩萨,师父难道忘了吗?”顺治帝笑道:“真的吗?”
癞和尚笑道:“似真似假,似假似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真亦无假。”顺治帝大笑道:“好!好!”于是那癞和尚挑起香担,顺治帝拿了拂尘念珠,托了紫钵,师徒两个上清凉山去了。
这以后,有人见清凉山上,于月白风清时,或者夕阳西垂之际,暮色苍茫中,常远远有一对璧人携手往来于山麓间,徘徊于碧树绿荫中,如果走近一瞧,却又倏忽不见。后人有咏清凉山的一首七绝:
绿杨香草气如兰,倩影双双夜漏残。
古刹红墙留古迹,梵声艳影两清寒。
康熙小皇帝
清廷诸亲王四处找寻顺治帝而不得,皇太后无可如何,只得召洪承畴进宫。商议了半天,传谕出去,说顺治帝暴崩了,召集亲王大臣奉皇太子即位,改明年为康熙元年。尊佟佳氏为太后,晋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光阴如白驹之过隙,转眼这位康熙帝就已有十二岁了,不仅能临朝听政,且批答奏牍,虽元勋老臣也为之折服;而对于政事尤为明察,朝中大小臣工都凛凛自守,不敢有非分之行。
那天,康熙帝翻阅旧谕,平西王吴三桂拒不率师出镇关东、至今犹坐镇滇中的事就凸现了出来,于是他决定亲下手谕,着平西王吴三桂即日移师关东,如再迁延,是藐视国法;又命豫抚哈铭、总督蔡毓荣、云南抚台鲁镜元暗中秘密戒备,以防吴三桂有变,立即会师征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