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死字才得出口,唐寅就差点昏了过去,举目四面,没一样景色不含悲:“你家小姐怎么死的?患的什么病儿?怎么死得这样快!”
秋香一面弹着泪珠儿,一面呜咽着:“还不是为了你!否则何不至于死呢。”唐寅惊得不敢相信,秋香叹了口气道:“小姐留有绝笔遗书,你自己去瞧吧!”说着就贴身取出一封信儿递给唐寅。
唐寅接信时,手不住地颤着,只见信封上写着一行“六如知己亲启”六个大字,拆开来,里面用蝇头小楷写的信纸:
六如知己惠览:
一别吴江,再逢燕地。两意缠绵,双心怆恻。夫以家庭受制,难缔鸾凤之俦。月老无情,未定鸳鸯之谱。古云君子,本淑女好逑。昔者相如,调求凰之曲。忆曩者,小楼并肩对语,促膝共谈,相偎相依,情犹水乳,至怜至爱,义若芝兰。素手携来,金钩鸣乎罗帐。玉藕挽处,春心动于衾中。云雨巫山,入襄王之好梦。潋滟逝水,会神水之阳台。斯情斯景,宁堪为外人道乎?讵知好事不长,偏来磨折,老父书至,于是乎屏当而北行焉。幸君多情,追踪北来,虽别离黯然魂销。不久复重续旧,竟谓从此天长地久,作永远之欢娱。将来得冰人之一言,即可偕老白首矣。
孰之祸事之来,有出人意料者,老父毅然为选佳婿耳。彼人者,新进学士,翰苑才人;尔雅温文,少年俊美。相偶固不辱没,亦堪称一对璧人。无知吾之与君,已订约在前,岂容改志于后?然坚守吾约,则违父母之命。苟顺亲情,则负君矣。就事而论,两不可背。以情而言,乌能独从。转辗思维,进退皆难,追本寻源,是吾之命薄耳。
嗟乎六如!今且别矣。红颜如花,其艳不永,是古人已先为吾言之。盖吾欲从君,则遗羞老父,世将詈为无耻,留丑名于千古。进而从父,则君必百志俱灰,遂至磨折以终。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吾心岂忍出此乎?吾计之熟矣,不幸事急,赖有三尺白绫,作吾护身之符,身既属君,则唯有一死报君耳。
噫!吾之死期至矣!吾死之后,君幸无悲,天下多美女,以君之才,能奋力上进,掇高科,取杏紫,犹拾芥耳。身登仕籍,则区区如薄命人者,何患不得,届时恐嫌其多且烦也。虽然,果有此日,君志得意满,志高气扬,而薄命人则夜台孤眠,尝风餐露,白杨枫树绕吾荒丘。谁复有忆及斯薄命人者乎?悲已!顾君有情人也,倘能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夜,三呼吾名而稽首者,吾死亦无憾矣!
更有一言,为君告者,秋香小婢,事吾多年,情同骨肉,君如情深念吾者,而纳秋香而列诸妾媵,吾之所愿也。则君见秋香,犹对吾无异。要之彼一孤女,伶仃可怜,得君援之,亦属功德,而吾心亦从斯安矣。别矣唐郎,幸自珍摄!薄命如吾,不足怜惜,祈君毋过哀,致吾在九泉因此而增吾悲,亦所以增吾之罪孽也。
呜呼!不谓花亭相府后圃有花芳亭,为六如眉云幽会地一见,乃成永诀。纪念之言,遂为谶语。吾忆及是,吾心伤矣!悲已哉!夜漏三更,春寒多厉,吾书至是,泪湿云笺者数重,吾乃不忍书矣。
妹徐眉云绝笔
唐寅一字一泪地读着,到了读毕,那眼泪已和黄梅时的霖雨一般连绵不断,襟上早湿了小半幅,他掩泪回顾秋香道:“不料你们的小姐真个殉情自尽了。此后俺的希望已绝,从今当披发出山,不复再染红尘了。”
秋香也呜咽着说道:“唐相公莫说这样的话,我家小姐在毕命前曾再三嘱咐,寄语相公不要灰心自伤,致增小姐的罪孽。”说罢,已哭得回不过气来;唐寅也哭得抬不起头。
两个伤心人正哭得昏天黑地,不提防园门的小阁上忽然有人唤秋香,因为老夫人找她了,秋香忙收了泪,一面擦着眼一面三脚两步地忙忙赶回去了。唐寅独自一人,呆立在园门口,看园门的老仆只当唐寅是个市井轻薄儿,上前就狠狠地将唐寅一推,吼着让他走远些,然后不等唐寅回话,“砰”的一声,就关上了侯府的园门。
唐寅长叹了一声,一步步蹭回寓中,正在万分凄寂时,忽见文征明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两人略略寒暄了几句,文征明劈头就说道:“奇事都让我遇见了!”
唐寅正心事重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勉强出于礼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文征明一拍膝盖:“唉!承徐相国亲许我婚姻,我正在兴冲冲地准备,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相府里来人报知,说他家小姐昨天黄昏忽然死了……”
唐寅顿时大吃一惊:“你所说的敢是徐阶老相国的女儿吗?”文征明道:“还有几个徐相国?”
唐寅蓦然地立起身来:“糟了!”文征明诧异道:“你为什么也这样着急?”唐寅也不顾说什么,从袖里抽出那封眉云小姐的绝命书,往案上一掷:“你看了就明白。”
文征明读信自然不会一字一泪,可他带读带叹地读罢,也感动得有泪盈眶:“唉!我若早知道你们在吴中的事,就不致允婚了。这样说来,倒是我害了你们。不过眉云小姐在书中嘱咐你纳秋香为妾,这件事我必成全你。”
而这时徐相国正为女儿的自尽悲痛欲绝,为追究眉云自尽的原因,就传来秋香并所有眉云的侍婢来诘询,到底用了家刑拷问秋香,才知道眉云已私和唐寅订了婚约。徐相国气得恨恨地直跺脚:“该死的贱人!她自己没福去做现成的夫人,还可惜她干什么?”于是命草草殓葬了眉云,同时密谕左右逮捕唐寅。
文征明听到风声,忙去通知唐寅先避开了,又亲往相府,求徐相国把秋香见赐。徐相国和魏夫人一商量,现在眉云已死,膝下又无儿女,秋香为人很是伶俐忠诚,不如收她做义女,仍嫁给文征明,做眉云小姐的替身。于是秋香一经徐相国收做义女,立时就由婢女变成了小姐。
徐相国的美意,文征明出不好不答应。结缡的那天,廷臣都来贺喜。世宗皇帝闻得徐阶的女儿嫁与文征明,特赐文征明龙凤金锁一具,彩紬百端,黄金五百两,绣袍一袭;翰林夫人徐氏秋香赏贡花一对,凤钗两双,碧玉龙纹玉簪一对;又御制燕尔新婚诗二十四首赐给文征明夫妇,一时传为佳话。
可文征明初意,想把秋香要来送与唐寅,万不料弄假成真,反倒无颜去见唐寅了。唐寅怅怅之,黯然南归,从这以后,唐寅在吴中再不似从前那样狂妄,闲时以书画自遣,终成一大家,和祝枝山、文征明、徐昌谷并称吴中四才子。
黑煞惊昏君
日月流光,韶华不居,其时世宗诸子也都长大了,朝中大臣以徐阶为翘楚,统率百官总掌朝政。
这时的世宗常常眼前发黑神志不清,医药不效,而且睁眼开来就见有一团黑气在榻前滚来滚去,把个胆大心豪的世宗吓得心惊胆战,常常半夜里就狂叫着惊醒,于是就认定宫中有了什么黑煞,须得建醮祈祷,于是再召陶世恩等面谕,令施五雷正法镇压妖邪。陶世恩等就招来几十个方外道土,在宫中叮叮咚咚铙钹喧天地做起法事。
世宗又想仙人的丹汞,于是就又命陶世恩等人昼夜煅炼,终于炼成了九转还元丹。当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把玉盘盛的金丹三粒献上时,对世宗说吞丹之后,可以立除痼疾。世宗大喜,倚身在床,取过玉盘中的丹药一瞧,见金光闪闪香气馥郁,不待丹化开,就随手往口里一丢。
谁知服了金丹的当天半夜,世宗忽然发狂一般,从榻上直跳到榻下。太监慌了手脚,忙去奏报杜贵妃及六宫嫔妃等,又飞召阁臣如徐阶、高拱、郭朴等诸人齐集榻前。
一见世宗这样的情形,徐阶认定是药饵用错了。内监吓得发抖,忙将世宗服丹丸的事细细讲了一遍,又说:“未吞金丹以前语言很是清楚,自吞丹丸后,就牙关紧闭,弄得说不出话来了。”徐阶听了大怒,当即命人把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四人暂行系狱,再行惩办。
世宗似这般地疯狂地闹了三四个月,看看又是冬尽春初,在世宗嘉靖四十五年即公元1566年,世宗的病体一天不如一天,内外臣工进内请安,只是略略点一点头,既不能说话,也听不见什么,唯有眼睛还能勉强瞧得见一点影子。在是年腊月中旬,徐阶循例入觐,见世宗形色不对,面已带青双耳变紫,眼见得不中用了,于是徐阶传谕,速召东宫太子前来。
不一会儿,太子朱载垕来了,一眼瞧见世宗容色大变白沫满口,父子天性让他不由地放声大哭起来。徐阶顿脚道:“现在岂是哭的时候,快替皇上料理大事要紧。”
于是徐阶当即草遗诏,呈给世宗过目。世宗这时哪里还能看什么诏书,只拿在手里含含糊糊地往旁边一瞥,就算看过了。
那诏中的大意无非说,朕承皇兄(指武宗)托付社稷之重,兢兢然励精图治,图国运之日昌。惟以多劳获疾,遂以误信长生之方,修短天成,宁能赖乎丹汞之术。由是小人群进,共为草药之呈。方士相逞,乃以邪气为惑。致令士民失望,贤者退避。杖史谏之臣,自蔽言路。兹以今建始,旧日获罪者悉行召用,褫职诸吏开复原官,而政令之不便者,尽行罢之云云。
这道谕旨完全是世宗的自罪诏。
世宗在执政之初与昔日开国百里不同的是,他在外寇入侵之际,选择的是弃大宁弃交趾并弃哈密,蹙国百里,非开国百里,这些都是大明王朝走向衰微之兆。我退一步,寇进一步,玉关以外,从此皆戎,较诸明初之威震四夷,能不让人顿生今非昔比之感?
况且封疆之寇未除,中央之争已起,陈九畴有御番之才,却为张璁所倾陷不得用。世宗不察,反日改祀典,藻饰承平,至于设坛修醮,礼延方士,祷雪而雪果降,祈嗣而嗣又生,世宗之迷信,于是就更深了。
世宗不可不称得上英睿天才,英睿的同时也是骄傲的世宗此刻如果不是在昏懵中,怎肯同意徐阶这样的说法,只怕他的诏还未拟完,头颅就早离腔了。
是夜三更,世宗人事不知,六宫嫔妃又复齐集榻前,徐阶等也都来榻前听受遗命,太子载厚更是痛哭流涕。一会儿功夫,世宗忽然两眼一瞪、双足一挺,气息一个回不过来,就呜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