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饭的时候,我做了两个菜。我把土豆丝端上来时,先做好的那盘炸茄盒,已经被小龙吃掉半盘了。这要是放在以往,十年或者十五年前,我一定会瞪着眼睛教训小龙一顿。那时我真挺擅长引经据典的,唾沫横飞地说他不懂礼貌、不知孝道。看着小龙低眉顺眼的样子,老实说我这心里就挺有成就感的。但现在我不会这么做了。事实上,很早以前,十年或者十五年前,我就不这么做了。我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小龙就会对我瞪着眼睛。而且我很快就会发现,唾沫横飞地引经据典这行当,小龙干得比我还溜。什么叫青出于蓝胜于蓝呀?我想,看着我低眉顺眼的样子,小龙的心里也会挺有成就感的。
我知道小龙从小就爱吃炸茄盒,所以我下面说的这句话,就有没事找事的意思了。我说,怎么样?味道还行吧?我说这话时,也不知怎么搞的,笑容就大老远跑我脸上来了。
好吃。小龙说完这两个字,就低下头来看他脚上的那双耐克运动鞋。之后又说,爸,我想搬出去住一段日子。
我解围裙的动作就停下来了。我愣呵呵的目光就像两根硬邦邦的木棍,戳在小龙的脸上。小龙就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将头扭向了窗外。我就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饿劲已经过去了不说,心口还堵得慌。
除了小龙,我还有个女儿,叫小凤,比小龙大两岁,十七毛岁那年她考上了北京大学。这事要是放在别的地方,可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在我们涧河,那影响就跟一场地震似的,把我这当爹的都震蒙了。当我回过神儿时,我们涧河当地媒体,对这事的报道已经是连篇累牍了,省电视台的记者也赶来了。我这才相信,自打有了考大学这一说,涧河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真是我们家小凤。那时我老伴还活着,面对摄像机和话筒,她只会一个劲地傻笑。记者让我说,我就说了,呜里哇啦地说,指手画脚地说,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反正特别过瘾。我在这提到小凤,是想说她如今已经大学毕业五年了,可在这五年里,她只回来看过我三次。老伴去世了,女儿不回来看我了,你说我混得是不是不够壮丽?现在,小龙又说他要搬出去。真是越渴越吃盐啊!
我就问小龙,因为啥呀?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小龙说,一个哪够啊老爸,起码我有三个理由。第一,我也二十好几了,我得学习怎么样独立生活,最起码方便面怎么煮、米饭怎么蒸,我得会。
我说,这也叫理由?学做饭在家就不能学了?
小龙说,第二,我想再学习学习。我姐是大本学历,每个月赚那么多钱。我呢,破大专,满大街都是,到哪都不好使。我想考个本科文凭,前几天我去招生办了,报了自考。
我一听,心里挺高兴,但这能成为他搬出去的理由吗?我说,在家也一样学习。
小龙的眉头就皱了一下,我知道他是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就算你不影响我学习,我还怕我耽误你看电视、睡觉呢!
我刚一开口,想说我以后不看电视了,小龙接着说,第三,爸,我觉得周姨那人不错。我搬出去住,你们来往起来也方便。
停!我说,你给我停!
2
我失眠了。都后半夜了,我还跟张烙不熟的夹生饼似的,在床这个大平底锅里翻过来掉过去,掉过去翻过来。小龙搬出去已经两天了。尽管我反对,但他还是搬出去住了。
其实我也知道,小龙既然说要搬出去住,那他就一定会搬出去住。他能事先跟我打了个招呼,这已经是给足我面子了。我就在心里安慰自己:小龙的前两个理由还是站得住脚的,他能知道上进,这就是我上辈子积大德修来的福分了。至于小龙说的老周婆子真不错,就该是在贬低我的审美品位了。老周婆子的脸庞怎么样咱们姑且忽略不计,我只说说她的嗓门吧。我敢赌一百块钱,她要是在你耳边呢喃一声,一公里外的聋子都听得见。
白天还好过些。工作忙忙活活的,上午看两块版,下午再看两块版,一天就过去了。前面我忘了说了,现在说也不晚,我在涧河晨报工作,是做校对。我大致统计过,我校对过的新闻,最多能占我校对过的广告的四分之一。我校过的广告差不多就这么三种:减肥器械或药品,丰胸器械或药品,专治阳痿器械或药品。别说本报讯了,就是新华社某地某月某日电,这些广告也总能轻而易举就把它们挤掉。这些广告还有个共同特征,就是错别字连篇,错得盘根错节,别得丝丝入扣。商家说,我给你们什么样的稿件,你们就登什么样的稿件,一个字也不许给我动。总编就点头,说,那是。又点头,说,那是那是。我呢,就也点头,说,好的。又点头,说,好的好的。扯远点了。
到了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没办法,躺在床上看电视吧。是世界杯,澳大利亚对意大利。我就知道,小龙现在一准也在看呢。我甚至怀疑,他猴急猴急地搬出去,可能就是想铆足了劲把世界杯看个实惠。一年到头,我和小龙一块看电视的次数,也就那么三五回。只要是赶上足球赛,我就发现他像被谁给扎了一针兴奋剂似的,马上来了精神,两只眼睛就跟探照灯一样,欻拉欻拉地闪光。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就问他,那个9号是谁?那个10号进球以后,平端着两只胳膊,左右摇晃,是什么意思?小龙的脑袋摇得那叫痛心疾首,他说,爸,我告诉过你一万遍了,那是罗纳尔多,外星人;那是庆祝进球,表示在哄婴儿睡觉。我就真的有些惭愧了。一来,我想不起这之前小龙是不是真的告诉过我,而且告诉了那么多遍。二来,我担心啊!那个黑黢黢的彪形大汉,两只胳膊平端着左右摇晃,别说是婴儿了,就是成年的狗熊,也得被他撇出去几十米远。还有一次,我问小龙越位是怎么回事,他告诉了我两遍,我说,哦,哦哦,我懂了。其实我懂个屁呀!我是怕我说不懂,小龙这小兔崽子就得生气。我算是知道什么是养儿了。养儿,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过程:儿子一天比一天像爹的同时,爹一天比一天更像儿子。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好像刚睡着,就被解说员喊醒了。点球!点球!点球!格罗索立功了!格罗索立功了!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他继承了意大利的光荣传统。法切蒂、卡布里尼、马尔蒂尼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格罗索一个人代表了意大利足球悠久的历史和传统,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我是事后才知道这个解说员叫黄健翔。当然,他解说的原话也是我后来在网上查到的。当时我真的很气愤。睡眠就像一只胆小的鸟,好不容易飞回我身体这架笼子里,却被黄健翔又给吓飞了。当时我也挺不明白的,干嘛这么激动呢?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马尔蒂尼今天生日快乐!意大利万岁!
我就下了床,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小龙现在睡着了吗?他说他要学习独立生活,看来我也得学习独立生活了。小龙已经二十四岁了,虽然还没听说他有女朋友,但一旦有了,说结婚就不会给我容空。可以肯定,小龙要是结了婚,绝对不会跟我一起生活。现在这年轻人,谁愿意跟父母在一块搅和?就算小龙大发慈悲,要跟我一起过,我是不是也得考虑一下自己会不会碍人家小两口的事?再说我还没到七老八十,想颐养天年,做梦呢吧?
可我现在真想做个梦啊!天色已经有点亮了,天亮我还有工作要做的。我就倒了杯水,吃了片地西泮片。地西泮片,可真别嘴,一听这名就不是只好鸟。其实以前我是听说过它的小名的,叫安眠片。
3
做炸茄盒说起来简单,实际做起来其实挺麻烦。就说第一步剁肉馅吧,当当当,当当当,当得我挺心烦。心烦又能怎么样?忍着。谁让小龙爱吃呢?小龙搬出去已经四天了,连个电话也没给我打,也不知道他都是吃什么过来的。我就起了个大早,想赶在他吃早饭之前,给他把炸茄盒送过去。
我刚做好炸茄盒,我的小灵通收到条短信:爸爸,祝您生日快乐!
我才想起,今天是我五十岁生日。我也就真的飞快地乐了。老实说,我从来没把生日当过一回事。但我老伴活着的时候,每年阴历五月二十二这天,她总要张张罗罗地给我做一桌子菜,还给我买一瓶好酒。我就说,以后我可不过生日。一来我不当官,过生日也没人给我行贿;二来,我还年轻。按国际最新标准,我这是刚刚步入中年。我老伴就笑了,还偷偷跟我搞了个小动作。我老伴,多好一个人哪,知冷知热,模样长得也漂亮。可去年立秋前一天,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卡了个跟头,送到医院就不行了。是突发脑溢血。我记得在我老伴葬礼上,老周婆子说,小龙他妈也算是有福的人,走得一点罪都没遭。我当时就翻脸了。我说,你想有福,谁拦着你怎么了?
老伴死了,这真让我打不起精神。但让我心暖的是,小龙还惦记着我的生日。爸爸,祝您生日快乐!没有署名,就八个字。够了。男人嘛,表达感情,意思到了就行,太热烈了,反倒矫情。紧接着我就脸红了。我也是做儿子的,我老爹今年快八十岁了,可我真就不知道我老爹的生日是哪天。
把炸茄盒放到保温饭盒里,拎着它,我下楼。一出单元门,我的小灵通就响了。来电显示的手机号码前有个0,是个外地手机。我一接,原来是我女儿小凤。
小凤说,爸,祝您生日快乐。
一句话,弄得我差点老泪纵横。瞧瞧,你瞧瞧我养活的孩子,儿子刚发来短信,女儿又打来电话了。
我说,快乐快乐。姑娘,最近过得怎么样?工作还那么忙不?
小凤说,爸,我这边一切都好,您不用惦记。刚才我就想打电话给您,怕耽误您睡觉,就发了条短信,您收到了吧?对了,我忘告诉您了,我这个手机号是新换的,以前那个不用了。
我就觉得心口窝那儿有点堵得慌,手里的保温饭盒也有点坠手。我本来以为短信是小龙发来的呢,原来是小凤。
我说,收到了。怪不得人们都说,女儿是爹妈的贴身小棉袄。
小凤说,爸爸,今年春节放假,我一定回去好好陪您。
我说,好哇好哇。接着,我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我相信小凤是真的想陪我,可我也相信小凤真的陪不成我。小凤大学毕业以后,去了北京一个英国外资公司工作,现在已经是企划部的经理了,很忙。去年她回来参加她妈的葬礼,哭得让我这个揪心啊!她说她本来是想再过几年,等我和她妈退休了,她就接我们俩去北京住。她说她再不回北京了,就在家照顾我。葬礼刚刚结束,我就把小凤撵回北京了。我真的不希望她走,起码别走得这么快。可不走不行啊!小凤的手机和我的小灵通,都要被那帮英国鬼子给打爆了,左一个策划需要小凤拍板,右一个合同等着小凤签字。接这些电话的时候,我别提多心烦,又别提多心惊。我是一句英语也不会说,可那帮英国鬼子,叫什么杰瑞,什么詹姆斯、查尔斯,说汉语说得比我还溜,连东北方言“那疙瘩”、“吭哧瘪肚”、“嗞哇瞧叫唤”都会。
小凤告诉我,她给我卡里打了两千块钱,让我想吃点什么就去买。我刚要说我有钱,小凤说,小龙现在怎么样?没惹您生气吧?
我说,他没惹我。你弟弟现在可懂事了,报了自考,要考本科。
4
从我住的地方,到公交车站点,大概也就一百米的样子。我要是坐公交车的话,用不了五分钟,过了我们涧河晨报社、涧河电视台这两站,第三站就是北岸小区三号楼了。这栋楼的四单元708室,我前年买下来了,打算给小龙以后结婚用。买这个楼,花光了我和老伴的全部积蓄,还欠了一点外债。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楼,儿子拿什么娶媳妇?当初买这楼,我挺心疼。现在想想,多亏那时买了。现在买的话,我就买不起了。如今这物价,真没个准谱。小龙去年买个手机,一千二百多块,今年就只值四五百块了。我买的这个楼呢,前年花了十二万,今年就值十六万元。一开始,我还美呢,以为自己赚了四万。又一想,不是那么回事。我要是卖了这个楼,再买一个,那十六万就又买不来了,我还得往里搭钱。
我买完这个楼,简单装了一下,就租出去了。租户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离婚了,带着个小孩。两个月以前,这女人又嫁了人,就退了房子。我在我们报纸上打了出租广告,但一直没人来租。既然说到了这个女人,我就再多说几句。昨天我校对二版,在头条见到了她的照片,耷拉着脑袋,手上戴着铐子。我一看内容,原来她的二任丈夫不喜欢她孩子,她就把孩子给卖了,得的钱买了台新飞冰箱,做了自己的嫁妆。真生猛。
小龙现在就住在这个楼里。我看了下时间,差五分钟七点。我就不打算坐公交车了,走着去,二十分钟足够,不耽误我上班,也不耽误小龙上班,顺便我也当锻炼身体了。还有一点也不能不说,这就是走着去,我能省下一块钱车票钱。咱也不知道这公交车票价为什么要这么定,从涧河电视台那个站点那儿一刀切。就是说,你打南边上了车,别管坐到电视台那儿是一站地还是十站地,都是五毛钱,过了电视台站呢,别管你再坐一站地还是十站地,都是一块钱。我要是坐车去给小龙送茄盒,里外里才三站,就得买一块钱的车票。我倒不是心疼这一块钱,我生不起这气。对了,我忘了说了,小龙在涧河电视台工作,在新闻部做记者。是我去年把他安排进去的,费那牛劲别提了。这年月,找个工作容易吗?就像小龙自己说的,他是个破大专学历,到哪都不好使。我这当爹的,要钱没有,要命暂时还不能给,就只能豁出去我这张老脸,给人家当三孙子了。去工作那天,小龙说,爸,我得好好干。我没说什么,但拍了下他肩膀。说实话,我倒是也想让小龙给我争争光长长脸。但到我这年纪,也该务实了。孩子给我争光是其次,首先别给我丢脸,我就烧高香了。
5
我吭哧吭哧上到七楼,敲门,再敲门,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小龙这是没起床啊,还是昨晚没在这住?我就后退两步,靠着楼梯扶手,想先歇一歇。才两个月没来,我这门上就被贴满了不干胶小广告,通下水的、修排烟罩的、换锁芯的、修家电的,还有代办文凭和发票的,五颜六色,乱七八糟。
又敲了遍门,还是没人给开门。我就掏出钥匙,开锁,但怎么也打不开。小龙这是换门锁了?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我心里这火腾一下就起来了。我就打小龙的手机。您拨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再打,还是这句。
把手机放回兜里,我不生气了。我担心小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不是生病了?跟人打架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小龙从小就不怎么让我省心。初三那年,他嫌数学老师总留那么多作业,有一天晚上,他就用砖头把老师家玻璃给砸了。高二那年,他班有两个学生处对象。有一天下课,往教室外走,小龙踩了那个女同学的脚,被她对象看着了。她对象说,你干啥?小龙说,对不起。这男生说,对不起就完了?小龙说,那你说怎么办?男生说,你趴地上把她鞋给我舔干净。小龙说,行,你等我一下。小龙回教室拎出来一把拖布就追这个男生,追到操场,追上了,照这男生脑袋就砸,拖布都砸散花了,他还不住手。我给了校长五百块钱,又给了那个男生家长一千块,这事才算平下来。我骂小龙,你傻呀?你要砸死他可怎么整?小龙的一句话把我气乐了,他说,爸,我手有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之后,那个女同学,就是被打那个男生的对象,不跟那个男生处了,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又给小龙买腰带,又给小龙买巧克力。她看小龙的眼神,让我们家屋里温度都上升了好几度。好在小龙对她好像不大有那层意思,半年以后,她就不来我们家了。可我还是有点怀疑,要是没有这个女同学,小龙可能不会只考了个大专。
我真的挺担心小龙如今又给我惹下什么乱子。已经七点四十了,再等下去,我上班就得迟到。我就急忙下楼。
一出单元门,我就看到了老周婆子,她正在跟收拾楼道垃圾的一个老头说着什么。见我出来,她就笑着迎过来,说,老刘老刘,我正要找你呢,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我说,不行不行,我上班要晚了。我边说边快步走开,头也不回。
老周婆子说,喂喂,你等一下,把我介绍给你行不行啊?我就稀罕戴金丝镜的……
我撒腿就跑。老周婆子和那个老头的笑声,就像根鞭子似的在身后抽打我。我想好了,明天我就把我的近视镜换成宽边的。
这个老周婆子,脱生成女人真是白瞎材料了。以前我们两家是老邻居,她老伴总病病歪歪,她们家的日子就靠她一个人撑着。有一次,我到粮库去办什么事,看到她在那当装卸工。她这是趁周末工休,来这做临时工。那一麻袋黄豆,据说最少也有一百七八十斤,她扛着走跳板,竟然健步如飞,还有说有笑,真让我分不清是敬佩,是心酸,还是恐怖。三年前,她老伴去世了,她就办了提前退休,把家搬到了北岸小区。我给小龙买的这户楼,当初就是她帮着给联系的。我老伴去世以后,她就三天两头往我家跑。要不怎么叫过来人呢?老周婆子真比小龙当初那个女同学讲究策略。她不像那个女同学,光给小龙送这送那,对我连正眼都不看。老周婆子不但送给了我一件她亲手织的毛衣,还给了小龙一部手机,就是我前面说的一千二百块钱买的,转年就贬值到四五百块的那部。看看,看看,一部手机就让小龙把他爹给供出去了。年轻人哪,真禁不住糖衣炮弹。
6
到了报社,我刚要工作,总编打内部电话,让我到他办公室。我就想,可能没什么好事。
总编的脸色阴得一把攥得出水。他说,老刘,你这几天身体怎么样?
我说,还行,就是……
总编说,没什么事就好,我看你这几天好像有点没精神。
我说,我有点感冒,吃了药有点犯困。
总编说,哦。老刘,你是报社老同志了,你的认真工作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也都有数。但光态度认真不行,这期报纸,四版通栏广告,标题怎么错了?
总编把办公桌上的报纸推了过来,我拿起一看,“女性福音”错成“妇性福音”了。
我说,总编,我……
总编说,刚才商家给我打电话,说是得赔他一期。我跟他好说好商量,我说女性和妇性是一个意思,不能算错,他好歹答应不用赔了。
我就赶忙给他戴高帽。我说,总编你真厉害。这要是换成别人,肯定想不到这点,商家也不能答应不赔,总编就是厉害。
总编的阴脸果然晴了不少。他说,今后可得注意。
我说,是的,谢谢总编。
总编说,行了,你工作去吧。
我急忙往外走,可刚到了门口,总编又叫住我。他说,你等下。这个错误既然出了,你就得委屈一下,罚款就别一百了,五十。总编说着就拿起了电话,一边拨号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摆了摆手,说,你快工作去吧。
午休的时候,我又给小龙打了电话,他还是关机,我就匆匆去了电视台。小龙的主任说小龙下去采访了,我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主任说,小龙手机没电了,您有事找他可以打小张的手机,他俩在一起采访。
出了电视台,我就打了小张的手机,让小龙接电话。
我说,怎么样?
小龙说,什么怎么样?
我说,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
小龙说,挺好。你怎么把电话打小张这来了?
我说,是你们主任告诉我。
小龙说,我们主任?爸!你是不是到我单位找我去了?你是不是到楼上没开开门,就去我单位找我了?
我听得出小龙的语气挺不耐烦,还有点气急败坏,但我承认,这小兔崽子挺聪明。我说,是啊,你听我说。
小龙没听我说。他说,我都这么大了,还照顾不了自己?你保准是没开开楼门,就寻思我出什么事了。我能出什么事?我都这么大了。你就不会想想,咱家那楼租出去过,现在收回来了,不得换个新锁?你就敢保证那个租户一定是个好人?行了行了,我挂了,哪天我把钥匙给你送去一把。
我说,晚上回家吃饭吧,今天是我……
“生日”两个字我还没说出来,小龙说,不行,晚上我有事。
我说,明天早上,我做点茄盒给你送去。
小龙说,再说吧。就挂了电话。
我长吁了口气,也不知道,就想起了我们报纸转载过的一个新闻。
是说有个老头特别有钱,只有一个儿子。儿子结婚后搬出去住了,老头总惦记。儿子就给了老头一把家门钥匙,说你想我就来我家。老头就经常去儿子家。半年以后,老头被抓起来了,被判了死刑。原因是老头强奸了儿媳,一次又一次。老头被枪毙以后,人们才发现他冤枉。真实的原因是他儿子和儿媳,太想早早得到老头的财产,就合伙陷害老头。
我一直怀疑这新闻是记者编的,但编得挺圆不是?
7
晚上六点,老周婆子来我家了。
天哪!她捧了一大盒生日蛋糕。天哪!还有一大束玫瑰花!天哪!她居然化妆了,描了眉毛、涂了口红。
巨大的恐惧让我只是愣呵呵地看着她,老半天说不出话来。老周婆子的脸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知道,我知道你今天,今天是你生日,也没谁给你过,我就来了。
我缓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说,谢谢。
我能听得到我的心跳,感觉它就在喉咙下面,扑通扑通。我是真的害怕。我知道,如果老周婆子执意想做点什么的话,以她的身板和体质,我一准是惨遭蹂躏的份。老周婆子把蛋糕和花放在桌子上,捎带照了下镜子。她说,人家别的女人,描个眉呀画个眼呀,都是更好看。我在家比画了一下午,整出个这副妈样,我自己看了都恶心。不行不行,我得洗把脸。她就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手接水,呼呼噜噜地洗了几把脸。
老刘,你手巾放哪了?她说。
我说,就在你头上搭着呢。
老周婆子就抬手,刚够到毛巾,又收回了手。我想起来了,她说,你们有文化的人都干净,不用了不用了。说完,她甩了甩双手,看有点干了,她就把手当毛巾,在脸上胡乱划拉了几个来回。
我觉得我再不把话挑明,恐怕真就得有失身的危险。我说,老周,我看出来了,你对我有好感。我首先得感谢你。你是个难得的好人,谁要是娶了你,他准是上辈子积大德了。但是,我们在一起不合适。你让我害怕。其实我除了认识几个字之外,我什么都不是。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你,我,反正我们在一起不合适。我谢谢你。
老周婆子盯着我,半天没吱声。之后,我看到两行泪水从她眼中滑落。我就知道了,一个你认为从来不会哭的人哭时,是最能击毁你的意志的。我就忍不住要拿毛巾,递给老周婆子。
老周婆子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走了。我没有送她。我看到她走出我家后,低下头来,紧接着就撒腿跑了起来。
8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给小龙做了炸茄盒。
拎着保温饭盒,我刚来到北岸小区大门口,小龙正风风火火地跑出来。
我说,儿子,你跑什么呀?我给你做了炸茄盒。
小龙停下来,他说,不行了,来不及了,香江分局抓住个杀人犯,我得马上去采访。爸,我告诉你,以后没什么大事,别上电视台找我,人家会寻思我对你不孝顺,把你怎么了似的。还有,以后出门就坐车。昨天我们主任都说我了,说你爸可真会过日子,大热的天,走着来走着回。听见没有?人家笑话你呢!老爸呀,可别给我丢脸啊。
不等我说什么,小龙就往小区外跑。跑出十几步,他又跑回来。他嘴俯在我耳边,说,爸,昨晚过得挺好的吧?
我说,没啥好不好的,就是有点睡不着。
小龙哈哈大笑,说,你当然睡不着了。昨天下午我姐给我打电话,说你过生日。我昨晚回家了,看见你和我周姨,又是蛋糕又是玫瑰,嘿嘿。小龙说完就又转身跑了,边跑边说,老爸加油啊!
我就苦笑了一下。完!在小龙眼里,我这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了。
接下来,我显然是没回过神来,就闷着头,吭哧吭哧到了七楼,才想起小龙没把新钥匙给我。
下到楼下,昨天那个老头正在从垃圾道里往外掏垃圾。老头可能是认出了我,也可能没认出,他怒气冲天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全是卫生纸和避孕套!这可怎么整?怎么整?
我当然不知道怎么整,只能对他笑了一下,就往报社走。快走到电视台时,我脑子里突然轰地一下。我赶忙转身往回走。我得坐车。我不能给儿子丢面子啊!
坐上公交车,我就想给小龙打个电话,告诉他还是搬回我这住吧。我知道小龙一定不会同意,所以通话键我就按得挺犹豫。
点球!点球!点球!格罗索立功了!格罗索立功了!不要给澳大利亚任何机会……
我不知道小龙是怎么把黄健翔的解说词做成彩铃的,真好玩。我忍不住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