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往外追,跑了半条街,大红钻进一幢大楼里。美凤、大红和老头站在楼门口,气喘吁吁。
峻桐转头对老头,“支票拿回来就可以,人留着。”老头明白他意思,点点头。美凤叹一口气,无限感慨。她没看错人。
迅速部署。
老头和美凤上楼追人,峻桐堵在入口处,一层一层清,每清一层,峻桐就往上挪一层。这楼是个四面体,中间是空的天井,一户一户密集得仿佛蜂巢。老头说,这可难找了,这里都是劏房、棺材房楼顶还有笼屋。
美凤放眼望,很多户门都开着,对面房间里坐着个老者,神情呆滞,一个孩童趴在马桶盖上写写画画,电风扇摇着,机械而无力。
这里是真正的“人间地狱”。闷、热、潮湿,关键是窄小,再心胸开阔的人走到这个地方也会变得焦躁局促。两个人一边搜索,老头一边感慨,说香港的房地产被几个大财团控制,普通人根本买不起房子,香港的房价是一个平尺大概五六万元。美凤说那跟上海差不多。
老头随手拿起一根竹的短撑衣杆,每家每户他都探头看看,有衣服挡住的,他就撩一撩。“差不多,”老头苦笑,“平尺是香港的计算方法,一平米等于九个平尺,一平尺五万,那么一平米要四十五万呢,香港的房价,多少年都是全球最高的,不过那些从内地输入的资金也起了坏作用,带钱来香港做什么呢,都是来路不明的钱,去国外不如香港方便,那就买房喽,很多人拿着支票直接来买楼的。”大红笑说那我们在香港买楼是无望了。老头说想都别想。又说:“在香港,底层人,老实人,可以默默忍受,通过兼职,一天打三份工果腹,然后再找个丑女人,生个孩子,在笼屋了却残生。”
一会,到九层了。峻桐殿后,也到六层了。从天井伸头出来,峻桐跟美凤和老头打招呼。美凤朝下看,这天井黑洞洞的,仿佛一条甬道,能通往地狱去。
老头说这个女人真是能跑,看来非得到顶楼的笼屋,她才不见棺材不掉泪呀。美凤听着觉得瘆得慌,棺材房,笼屋,阴森森头皮发麻,比起来,她在上海的小屋已经算是宽敞住宅。
楼上一声吆喝,跟着是轰轰然纷乱,有人大喊失火啦,像是十二层的事,一群人泥石流一般往下跑,都在逃命。老头和美凤不肯放弃,手拉着手逆流而上,却被人流冲散,美凤只好蹲在一角,双臂护住头。
老头被挤得差点没摔下去,幸亏抓住门把手。头喊董美凤,董美凤你没事吧。他自己却无法动弹,楼梯发生踩踏了,尖叫声,哭喊声,这是人间惨剧。人流中,大红抱着箱子挤在当中跟着走,仿佛一颗水珠汇入河流,老头眼睁睁看着她从身边走过,却束手无策。“站住!”老头用警察式的口吻。大红朝他吐了口唾沫,继续慢慢涌动。
大红的一只腿被抱住了。马失前蹄。她踉跄了一下,站稳了,动弹不得。美凤两手藤缠树般紧抱她大腿,秤砣入海一般下坠。“撒手!”大红击打美凤头部。
美凤嘴角流血了,依旧不放。
大红拼命蹬腿,“你为什么总咬住我不放,我们都五十年了,我发达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美凤无力地,“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说理没用,大红惟有猛击。美凤的头偏到这边,又偏到那边。待老头冲过来,大红已经跟着人流,踩着别人下去了。“董美凤!董美凤!”老头心急得只会喊她的名字,像对着一名受伤的战友。美凤摆摆手示意没事,又指指下面,让他往下追。
六楼,人跑得稀拉点了。大红冲到楼梯口,峻桐两手张开,像守着球门。脚下是跑散了衣服、手拉车,还有小孩子的毛绒玩偶。“你说了放我一马!”大红理直气壮。
“我说过没有第二次。”峻桐重申。
大红歇斯底里,“你连艾瑞克都不顾?!做人要讲良心!”
峻桐不再多言,慢慢收拢包围圈。大红扭头往回跑,四方形的天井,她围着打转。老头下来了,堵在后头。
前后夹击。大红无处可逃。“别过来!”大红举着箱子,“再过来我就跳下去!”她来真的,踢过去一只铁盆,棺材房的家私,倒扣,她站在上面,像举着炸药包。老头继续往前,劝道:“下来吧,你跳下去箱子也摔不坏,人摔坏了可就没救了,呵呵。”
大红喝道:“你闭嘴!死老头!你凭什么审判我!那一千五百万假钱,你敢说不是你换的?!那钱藏哪去了?”
峻桐问,什么假钱,在首尔那些?
大红说你们在首尔发现带过去的是假钱,老头子早都知道,墙里本来是真钱,一定是他换了假的,舞刀弄棒不是没目的的。老头道:“是又怎么样,我拿去修了一条路,捐给山区的孩子们劫富济贫,那又怎么样。”峻桐震惊。大红说别装好人了,艾瑞克救助过的孩子比你多。
峻桐和老头缩小包围圈。
大红紧张,说这样吧!一人分一本书,大家各走各走的。说着,她打开皮箱,真掏出一本书来,是卢梭的那本《社会契约论》。
老头不为所动,还是上前,一个飞扑,拽住大红的胳膊,手一抖,《社会契约论》跌了下去。大红惊叫!瞬间化愤怒为力量,撒开膀子跟老头扭打起来。老头扭头对峻桐喊:“把箱子抢下来!”峻桐连忙上前扯箱子。大红狠劲一拉,箱子在空中划过优美弧线,跌下去了,大红下意识跳着去追,身子却朝深渊扎过去。老头身手快,死命拽住她双腿。大红大喊救命。老头持不住力,自己也被打下去,眼看就要跌落。
峻桐抓住了老头的腿。
三个人曲别针一样一个抓住前头一个。
峻桐憋得脸通红,他快坚持不住了。美凤从楼上下来,见状大喊,“挺住!”峻桐却再也抱不住老头的腿。
一声尖叫。大红和老头一起从天井跌了下去。
美凤瘫在地上,放声大哭。峻桐愧疚得十指插在头发里。许久,才扶着美凤往下走。
消防队已经赶来,火势不大,几分钟就被灭了。皮箱摔在一楼天井。中间有个水池,这里是安全地带,孩子们的乐园,有火灾也不怕。有四本书已经泡在水里,有个小孩在捞。
几张支票被折成纸船,撕头去尾,有的还漂在水面,有的已经沉没。峻桐环顾,不经意看到那本《社会契约论》跌在墙角。显然是个漏网之鱼。
他快速走过去,捡起来,夹在衣服内胆里,扶着美凤离开大楼。夜色正浓,外头到处是五彩霓虹灯,香港是没有睡眠的。一只楼凤穿得暴露,迎面跟峻桐打招呼,说怎么样,火灭掉了,上去坐坐,帮你也灭灭火。
美凤还在哭,无声地。
峻桐跟楼凤说了声抱歉,转头看那大楼,碉堡一般,上面都是眼睛,一眨一眨,望着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