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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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艾丽莎·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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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被教导,我是要成为王后的人。所以,当我得知自己要嫁给教皇的私生子时,我满脸怏怏,但小哥哥开导我。他说,王后的头衔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握在手中的权力。教皇是这世上的无冕之王。身为军事领袖的胡安,很快会在教皇的安排下统一意大利,成为世上最重要国家的国王,将西西里王国、拿波里王国、米兰公国全部收归麾下。

“真的吗?”当时,我一脸稚气,气鼓鼓地躺在床上。

“当然啦。然后你就会拥有威尼斯商人献上的宝石,佛罗伦萨画家为你作画,罗马贵族们服从于你。”小哥哥像哄小孩一样,将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听了以后,觉得很满意,不一会,我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对于外人来说,我跟小哥哥,甚至其他哥哥们的关系太过亲密了,他们难以想象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还会睡在一起。要知道,在我们那个时代,这都是封爵、已婚甚至当上父母的年纪了。宫里宫外,甚至暗地里有关于我们乱伦的传言。

父王斥责了这些传流言的人,将风言风语平息了下去。

对那些粗鄙的人来说,他们永远不懂我们家族成员之间的亲密。

他们不会懂。

以撒不会懂。

米迦列也不会懂。

我第二次来到英格兰宫廷的状况,跟第一次大不相同。

这一次,廷臣们都已从各种渠道获知我的身份。那些曾经对我冷眼相待、嗤之以鼻的人,此时此刻惊惶不已,纷纷奉上大量珠宝捐献给罗马教会,唯求以此讨得米迦列的欢心。

在他们心中,我和米迦列是对立的。他们无法进入我的阵营,就必须倒向米迦列。

但我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他们。

我忙于低头编织我的荨麻。

现在人们开始有奇怪的传言,说荨麻编织的衣服是法兰克宫廷的时尚。又有人说,那其实是国王的特殊癖好,他用荨麻编成的绳索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淤青。但无论传言多么难听,再也没有人胆敢在我背后称我为“荡妇”了。

他们的国王也许是虐待狂,也许是同性恋,也许极不检点。但那与我无关。我是血统高贵的法兰克公主。——即便再也没有人相信我是处女。他们都认定,我早已经是国王的情妇了。

回到宫廷后,我获得了自己的一个卧室,不用再住在以撒的套房中。我想,是因为他要在结婚前的时间里,跟自己的情人温存?

但是我很快便从嚼舌头的侍女口里,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米迦列搬出了以撒的套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听说他很快要搬到宫殿外面去。这件事在宫廷中引起了不小的暗涌。大家都悄声议论:看来国王的确有意迎娶法兰克帝国的公主。

我靠着窗台,看向外面的蓝天。

真会如此简单?

宫廷里的一切,都远不会是它看上去那样的。

事实上,有太多奇怪的事情了。

宫中上下都知道国王要娶我,但关于结婚的日期却迟迟未公布,而以撒也不再召见我,甚至不再邀请我共进晚餐。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为此前自己的愚蠢而懊悔不已,此刻急于见到哥哥们。以天鹅状在宫殿上空翱翔的他们,应该知道更多事情。

只是,这间卧室没有窗户,我的哥哥们无法进来。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我抓紧时间,手中披甲已经编织到第七件了。我能在完成之前离开这里吗?无论如何,我不愿束手待毙。

然而回到宫中的第二天黎明,我的经期如约而至。我疼痛疲累,不得不停下手中工作,拉下床帷,躺在床上。

眼睛闭上,我听到侍女们在床边拾起我的衣物,低声交谈:“公主的经期到了,赶快向陛下报告此事。”

什么?

这种事情要向以撒报告?她们是疯了?

我想到宫廷贵妇之间的传统,心里猜测她们是不是以为我跟以撒……经期到来预示着我尚未怀孕。但是,以这种事情向他报告?我难以相信“黑太子”被人以这种事情骚扰时,会是什么表情。

因为太疼太累,我很快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是夜里。

外面传来悠扬乐声,我想是否宫中又在举行舞会。我拉开床帏,想下床拿水喝,这时只见高床两旁都垂手而立着侍女,她们见我醒来,马上露出温顺谄和的微笑:“公主醒来了。”

我做了手势,一名小侍女马上转身,端起桌上的长嘴壶倒出一杯水,递给我喝。

只听年纪较长的侍女向我行礼,微微一笑,“恭喜公主!今天国王陛下定下了结婚的大日子,就在一个月后。”

我的手一软,手中杯子拿捏不稳,小侍女眼明手疾伸手接住,只溅出几点水花到她脸上。但她没有将它擦掉,反倒看上去很欢欣,似乎能够伺候我,能够接住我掉落的杯子,是她此生最荣耀的事了。

我挥手让侍女们退下,自己拉上床帏,然后将荨麻和披甲一件件在眼前铺开。一、二、三……我从左边数到右边,七件。一、二、三……我从右边数到左边,还是七件。低头再看看荨麻,只剩下不到一件披甲的份量了。

我的娘家,我的法兰克帝国,已经不是那个能够为我说话的法兰克帝国了。至于教皇媳妇的身份……我不作幻想。

我现在已经明白之前以撒的种种行为,是怎么回事了。他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是谁,但他让我以野孩子的身份亮相,以他的情妇身份公开。世人都相信,他已经拥有我的贞洁,我再也不可能成为胡安的妻子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是漫天漫地的雪片,以撒只身披单薄的大衣,穿过冰寒刺骨的圣彼得大教堂广场,向教皇解释,解释他怎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夺去了法兰克公主的贞洁,现在只能被迫替她解除婚约。

在他身旁,是同样衣着单薄的米迦列。

我在梦里大声呼喊:不对!他说的不是实话!

但他们全都听不到的话。任我大声疾呼,他们只是转身离开。

我一急。醒转过来,前额都是汗。

我知道,像以撒这样高傲的人,不会向教皇“雪中谢罪”。但是他会说什么?“她以野孩子面目出现,我并不知道她是法兰克的公主”——这样的借口,实在太方便了。

我手里抓着那些披甲,将它们贴在心口,不管那些荨麻上的刺触痛我的肌肤。我以这种方式幻想自己更接近哥哥们,更接近法兰克的家乡。但床帏重重的高床上如此炎热,我睡不着,只得爬起来继续编织。

但已经没有荨麻了。

【不过当她织到第七件的时候,她的麻用完了。

她知道教堂的墓地里生长着她所需要的荨麻。不过她得亲自去采摘。可是她怎样能够走到那儿去呢?

“啊,比起我心里所要忍受的痛苦来,我手上的一点痛楚又算得什么呢?”她想。“我得去冒一下险!我们的主不会不帮助我的。”

她怀着恐惧的心情,好像正在计划做一桩罪恶的事儿似的,偷偷地在这月明的夜里走到花园里去。她走过长长的林荫夹道,穿过无人的街路,一直到教堂的墓地里去。她看到一群Lamier(这是古代北欧神话中的一种怪物,头和胸像女人,身体像蛇,专门诱骗小孩,吸吮他们的血液。),围成一个小圈,坐在一块宽大的墓石上。这些奇丑的怪物脱掉了破烂衣服,好像要去洗澡似的。他们把又长又细的手指挖掘新埋的坟拖出尸体,然后吃掉这些人肉。艾丽莎不得不紧紧地走过他们的身旁。他们用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但是她念着祷告,采集着那些刺手的荨麻。最后她把它带回到宫里去。

只有一个人看见了她——那位大主教。

——《野天鹅》,安徒生】

远处钟楼敲响午夜的钟声时,我披上黑色外袍,举着烛台,像幽灵一样绕过那些熟睡的侍女,绕过那些士兵把守的区域,在月色中快步走向宫中的教堂。

为免发出声响,我只着最单薄的绸缎鞋,踩在石板路上。穿过一道道门,穿过花园,走过长长的林荫夹道,穿过无人的街路,一直到教堂的墓地里去。月色下,一切都朦胧而阴森。我仿佛听到身后有人跟踪,然而停下脚步细听,只听到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像妖精在耳边吹气。夜色中的树枝像白骨枯手一样摇摆,我一阵心慌,低头一阵猛跑,不一会儿便进入墓地。

摇晃的视野中,我依稀见到传说中的Lamier,在墓碑上盘踞着蛇形的身体,那张丑陋女人的脸上,阴森森的眼神凝聚在我身上。它们嘴里,发出像冬夜风声般的奇怪声音。

我吓得腿都软了,几乎想转身就跑。但是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

这种东西……不是吓小孩的传说中那些怪物吗……我早已经不相信小时候奶妈哄骗我时说的这些故事了,但它们怎么会在现实中存在……我快哭出来了。

不过,既然黑魔法能够将人类变成天鹅,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我深吸一口气,口中无声,却仍是念念有词。我从未如此虔诚地在心里默念祷告。弯下身,我将视线聚焦在那些荨麻上。这些与我而言无比熟悉的家伙,只要我赶紧弄下来,塞到怀里,就可以离开了。

我抓住它们,上面的刺划破我的手,擦出一道刮痕。我掏出准备好的小刀,边将它快速割下,边心里继续念着祷告。背后,那些怪物盯视我的目光像刀子,刺向我心脏,我双手发颤,手脚不灵活,越急越慌乱,好一会才将墓地里的荨麻全部采摘下来。

来不及将这些战利品仔细捆成一团了,这地方实在骇人无比。我擦了擦前额的汗珠,将荨麻抱在怀里,转身便往墓地外跑去。

夜风呼啸着,仿佛那些Lamier突然发出声音纷纷向我扑来。我害怕地低着脑袋往前跑,直到迎头撞上了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

——是怪物吗——

这个念头涌入我脑中,我手一抖,怀里的荨麻全都掉在地上。

那个“怪物”弯下身,将地上的荨麻拾起。当他抬起头时,身上斗篷的兜帽落下,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米迦列。

他如同那些将时间凝固了的雕像一般,盯着我。

看到是人类——即便是自己讨厌的人,我整个人也忽然放松下来,甚至还生出几分安心。尽管我知道,要向他解释我为何在这里,需要绞尽脑汁。但是跟那些怪物比起来,这件事情并不让我担忧。自小就跟小哥哥编造各种借口瞒过大人,制造机会出宫玩耍,我对撒谎这种事是驾轻就熟。

我伸出手去,想要接过他手上的荨麻——

然而他却倏然放手。

那些荨麻,就这样沉沉地被扔在地上。

我怔住,不明所以。

抬头看他,眼前却突然闪出一道银白色的光。然后,寒冷与尖利的感觉,抵上我脖项。我震惊地看着他,难以置信——以撒刚刚宣布要娶我为王后。他竟要在英格兰宫廷内,将这个国家的未来王后杀死!

他恨我至此。

即使以撒对我,假意多于真心,他亦这样容不下我?

他凑近,手中短剑也压低几分,微微没入我肌肤。我下意识去躲,身子后倾,他一把将我拉回来。这男人的力气这样大,我仿佛听到自己骨头微微作响。又也许,那是我牙齿咯咯作响。我已经分不清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疯了。居然现在问我这个问题。

“当时我到法兰克帝国,还有一个目的——听说宫廷中流行黑魔法。如果当真有女巫的话,梵蒂冈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你,实在太可疑了。”这个向来没有任何情绪的人,此刻声音中竟有狠劲。我突然意识到他的危险。

是他间接杀了萝拉。是他间接杀了沃里克的儿子。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这个以上帝之名行事的男人。这个从罗马教会过来的私生子。我咬着牙齿,感到阵阵恨意抓挠着自己。

他的脸已经贴得离我很近了。“你深夜进入墓地,到底为什么?你一直编织这些奇怪的东西,行事隐秘,不言不语,像极了女巫。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张了张嘴,无声地辩解:你知道的,我是……法兰克的公主。以撒不也认出来了吗?

“法兰克的公主,也有可能是女巫。”他的语气态度,一如他手中的利器般寒冷。我突然意识到,再辩解下去也是徒劳。他恨我。即使明知道我不是女巫,也会制造机会吧。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但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污蔑我是女巫。一旦被指控为女巫,那只有被送上火刑台这条路。我想起传闻中宗教裁判所里的腥黑地牢、令人发指的酷刑,只觉得心脏一阵绞痛。所以,他是要运用他手中的权力来杀掉我吗?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将我就地解决,回头再向以撒及众人宣布我是女巫的身份?是的,这样多么方便,他再也不用见到我。

我的心乱成一团。

月光下,那柄短剑利刃如银,映照着他的眉目,我的唇色。都是苍白似雪。他眼中闪出寒意,我曾经见过的寒意。那是马背上持刀男子的神情,是他在面对沃里克时露出的表情。

我从未意识到如此危险。

他捏紧剑柄,刀刃更咬进我的肉。他说,一字一顿,“我绝不允许你这种不洁之身,接近以撒——”

那当然。

不让我接近以撒,便是他的目的吧。

在我日后的人生中,遇到过无数危险瞬间,但没有一次像当时那样千钧一发。后来无数个月夜,我看着白得像雪的月亮,都会想起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在米迦列的剑刃之下,我几乎性命不保之际,路易哥哥那句话蓦然袭上心头——

“遇到危险的时候,千万记住,你是个女人。”

在我出生之前,在我逝世以后,也有许多个女子在危险之际,意识到自己这一身份吧。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彼时,我其实懵懵懂懂,并不十分清楚路易哥哥这话的意思,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想,我所剩下的,也就是这句话,这个身份,这一武器。

我舍弃女人的尊严,只为活命。

在他翻转手腕,利刃要抹上我脖子之际,我忽然抓住他的衣袍,整个身子几乎贴住他的,少女的身体线条与这青年男子的身体堪堪贴合,而后软软下滑。我低着脑袋,捏住他的长袍下摆,发出嘤嘤呜呜的声音——真可恨我无法说话,人们都夸我声音极悦耳。那一刻,我在心里祈祷,祈祷月色足够明亮,那样在我抬起头时,他就能够看清我的眼睛了。

已顾不上廉耻了,尊严什么的也都顾不上了。我紧紧抱住他的小腿,脸颊贴在上面,我感到他厌恶地要甩开我。我当时还没酝酿好情绪,但也只好如此了。我长发披垂在肩上,趁着夜色黑暗,飞快将衣领往下扯了扯。

然后在他用力抓住我肩头,不耐烦地将我提起来时,我抬起头,看进他眼中去。

许多个夜晚后,我无数次回想他当时的神态。但可惜,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因为当时,或害怕或佯装而涌出的泪珠,模糊了我的视野。我只有用力咬住下唇,撑起衣衫凌乱的身躯,决然而无助地望向他。借着迷惑人心的月色,将自己的脸容在他面前完全展露。

小哥哥曾经说过,在月色下,我是世上第一朵亦是最后一朵花,是波提切利笔下赤裸裸的象牙白,是米开朗琪罗从上帝手中偷走的线条,是神祇禁止的一切罪行,是温顺,是放纵,是邪恶,是纯真,是一切矛盾的结合体,是令男人坠入深渊的那一步。

时间似乎静止了。

是幻听吧?我似乎听到心跳声。噢,那必定是我的心跳声,而不是他的。

我赢了吗?

没有。

我似乎感到他在盯着我。

我想我输了。他这样厌恶我。此时此刻的我,必定令他想起日后我也会是这副模样,出现在以撒的床上。这只会令他更加憎恨。我可真愚蠢。萝拉当日没做成功的事,我怎以为自己能成功呢?

我失望地闭上眼睛。

耳边只有风的声音。他手中的那柄利刃,抵在我脖子良久,我的肌肤贴合这冰凉的杀人道具,几乎麻木。然而就在我以为死神降至时,那剑刃离开了我的脖项。

我惊讶地睁眼,却只见他收起短剑,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他的步子迈得如此坚定,一直死死抱着他脚的我整个儿被踢到一旁,跌坐在地。

他放过了我。

我坐在地上,手脚发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为了活下来……这样做,只是为了活下来……也为了哥哥们……为了法兰克帝国……我用手抓起地上的荨麻,握住拳头,将它紧紧捏在掌心里。

但我依然无法停止对自己的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