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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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艾丽莎·归国(2)

直到告解结束,直到王后和米迦列离开教堂,我也始终维持这个姿势坐着。我从隔间看到,王后步出教堂时,每个动作依旧动人,一如婚礼当日我所见的她。那时候,我还是个顽皮的孩子,但是却多么艳羡,想有朝一日成为她那样的大美人。在我的心目中,这样的女人,必然是幸福的。

但是,真的幸福么?

我仍在怔怔地想着,告解室的小门已经打开,是米迦列回来了。他低头看我:“出来。”

我抬头看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他向我伸出手。我没接过,只是自己低着脑袋走出来。

他说:“我们现在要回英格兰。”

这么急?

我想起我还没来得及跟亚瑟哥哥说话,还没来得及问他……

米迦列看出了我的心思,“你还幻想着找你的哥哥吗?他跟王后是一起的。他跟你其他哥哥是敌人。你选择了其他人,就别再幻想着还能跟他说话。”

不得不说,米迦列说的有道理。

当然,我那时候还单纯地认为,米迦列这次代替教皇出访法兰克,完全是宗教事务。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王后跟亚瑟哥哥邀请教皇前往——他们希望教皇撤掉原来法兰克地区的主教,任命新的人选。

——旧的人选,是第一任王后从瓦伦西亚带过来的,跟最大的哥哥有莫大的关系。

亚瑟哥哥作为摄政王,希望任用自己人。

这些事情,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味回想亚瑟哥哥的事情。我紧跟着米迦列的脚步步出教堂,一路压低帽檐,直到回到宫殿。我穿过那些无比熟悉的廊柱,经过放置着历代国王王后画像的大厅,垂头丧气,心事重重,直到耳边突然传来亚瑟哥哥的声音——

“主教大人——”

我骤然怔住,停下了脚步。在我跟前的米迦列,同样停下脚步,看向站在他跟前的亚瑟哥哥。

哥哥脸色苍白,一贯淡淡的眉宇间,竟然有丝焦虑。他问:“听说刚才王后向主教大人忏悔……”

我马上明白过来。

亚瑟哥哥是担心,王后向米迦列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呵,他向来便是个这样谨小慎微的人,永远恪守着本分,永远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在路易哥哥买醉夜归的时候,亚瑟哥哥会皱着眉头指责他,要求他维护好皇家的形象。但就是这样一个好哥哥,却跟王后一起,对父王和其他哥哥们……我不忍心再去看他此刻的模样,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便死死低着脑袋。

亚瑟哥哥的心思不在我的身上,并没注意到。他继续跟米迦列说:“因为父王卧病,王后心情不佳,经常出现幻想幻听。有时候她说的话,主教大人不能尽信。”

米迦列澹然地说:“幻想也好,幻听也罢,既然前来忏悔,也是心魔,都需要上帝的指引。摄政王无需过于担心。”

担心什么?尽管作为神职人员,米迦列不能将他人忏悔泄露出去。但米迦列不是一般的主教。亚瑟哥哥所担心的,无非是王后将种种内情泄露,最终传至教皇耳中。这样一想,我的心不禁一沉:尽管王后将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但亚瑟哥哥,到底是被迫参与,还是……我不敢往下想。

透过眼角余光,只见亚瑟哥哥跟米迦列相互点头致意,结束这个话题,便相对而行。当亚瑟哥哥跟我擦肩而过时,我紧张得头都不敢抬。我太想跟他说话了,我太想直面他了,太想大声问他:“你已经不爱我跟其他哥哥,还有父王了吗?”

他那身浅灰色外套的袖子,轻轻蹭过我的衣袖,拂过,又离开。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突然听到他原本一路前行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艾丽——”他突然开口。

我感到自己心脏瞬间揪紧。

米迦列忽然回过身,一把拽过我的手臂,将我拉住往前走。“威廉,你走太慢了。”他声色淡漠地对我说。我意识到他在解围,我想要拼命往前走,但却是双腿无力。米迦列面上不动声色,却用力拽住我,带我离开了这长得没尽头似的长廊。

拐过角落,我才敢透过另一边的窗户回头张望。只见亚瑟哥哥仍站在原地,神色落寞,一如我在那个舞会上见到的那样。

米迦列在我耳边说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他说,刚才太危险,他说,要我注意,他说,要尽快动身回英格兰了。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只知道,我心目中那个美好的亚瑟哥哥形象,已经坍塌。

在回英格兰的路上,我郁郁寡欢,只觉得事情太复杂了。原本在我眼中极美的景色,现在也变得一片灰蒙蒙。青色蓊郁的乡间,在我眼里成为泥土飞扬,乡巴佬靠在树下偷懒,满地泥泞与牛羊粪便的地方。就连过去我觉得别有风味的乡间小教堂,在我眼里也变得粗鄙不堪。

我无精打采地骑在马背上,没留意回来的路跟我们去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直到第四天傍晚,我们停下休息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早该抵达英格兰首都了。但为何这里确实一片平野?

而且随着我们行进,我发现原来身穿教袍的特使们,全都换上了英格兰商人的服装。就连米迦列本人,也从一身白色教袍变成轻便骑装,看上去就像个贵公子。

我觉得不太对劲。

但我不愿问米迦列。他看上去冷静自持,但我不知道在他的内心,是否还将我视为敌人——他将我带到法兰克,只是作为人质,一旦在法兰克发生什么特殊情况,我也许能够派上用场。但是现在离开法兰克,也不在英格兰宫中,我开始感到焦虑不安。

英格兰乡间的夏夜是清凉的。晚上扎营的时候,我手里捏了一把干草,靠近一个正在喂马的扈从,跟他打着手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却用警觉的眼神看着我,不说话。

看来米迦列已经给所有人下了封口令。

似乎是为了怕我逃跑,我发现我去到哪里都会有人盯着——事实上,在我前往法兰克的时候已经这样。只是我当时太大意,根本没察觉。现在想起来,类似细节实在太多了——这支出访队列里安排了几名侍女,事实上就是为了在我洗澡的时候监督似乎生怕我外逃;我的营帐外,永远有两名手执武器的守卫轮流值班;出访团的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就连侍女也不例外,部分人甚至还有地图,只除了我。

想到这,我特意牵了我的马往人迹罕至的河边走去。我脚步很快,果然不一会,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喊我。接着,一个扈从赶了上来:“你要干什么?”

我指指我的马。

“那边人少,很危险。”

我转过头不去理他,只是径直走。

我想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

那人又追了上来,突然拉住我的手臂,“别过去!”

我厌恶地甩开他的手,猛然回头怒视他。扭头的刹那,帽子从头上掉落,我盘起来的头发也松散了下来,左边丝丝缕缕地垂在脸颊旁。

那人怔了怔。

“你回去吧。”身后传来米迦列的声音。那人向米迦列行了个礼,便往回走。

我不理会他们,继续牵着马往河边走。没走出几步远,牵马的手突然被人按住,米迦列的声音凑近耳边,“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就别乱走。”

我将手抽回,平静地看向他。夜色中,他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一如往常。我第一次如此讨厌这张迷人的脸。他将什么都看在眼里,但又什么都不表露出来。

我打着手势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以撒的意思?

他反问:“有区别么?”

我感到自己深深被辱。一直以来,我都自恃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和父王的才智,加上法兰克唯一公主的身份,让我享受了无数出色男子的追逐。我从来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有人为我决斗,为我写诗,为我出征,我却从来不曾正眼看过他们。

但现在,我却败在一个男人手里。

我想起以撒看他的眼神,这与看我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那是平等的眼神,而不是狮子将它捕猎到的小动物按捺在爪下揉捏的态度。

我松开手,那匹马意识到它的主人突然脱了缰绳,往河边奔去。它低下脑袋欢快地饮着水。我看着它那自由自在的模样,竟生出了羡慕。

“只要别自作聪明,你也可以像它那样。”米迦列在我耳边说。

我捏紧拳头,回过身来看他,无声而骄傲地回应:无论如何,我终归是法兰克帝国高贵的公主,你终究是不被上帝承认的私生子。

看着他那张扑克脸的眼神变得阴森黯淡,我平静地转身,向扎营的地方走去。

那天晚上,我扔掉了帽子,将头发垂在肩上,换上了侍女的衣服,走出营帐。守卫的士兵看到我,愣了一下,我对他微微一笑,然后递给他一杯牛奶。他看了看我,还是不敢接。

我想,米迦列当真有能力,可以将这帮人管理得跟军队一样。

我转身往回走,突然看到远方亮起了火光,红彤彤像将天边染得如同红海。喧闹声大作,男人的嘶喊声,武器相接的声音,又像是神从云端伸出手来,搅动着这片大地。我突然意识到,那边是战场。

我惊讶极了,怔怔地站在黑暗中,只张望着那片火红。

“马上拔营,迅速列队!”米迦列的声音从后传来。

我回过头来,看着刚才这片布满营帐的平地上,特使们已迅速收起营帐,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从中掏出武器来。看着他们整齐列队,手中各自持着盾牌、长剑,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米迦列骑在马背上,位于队伍前方,高声肃整着这些人。

我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在以撒和沃里克的战场附近。这批庞大的所谓主教特使团,实质上是一支掩盖下的军队,由米迦列所指挥。

我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山脉,估算着这里会是队伍撤退的方向。以撒和米迦列早就商量好了,在这里布下埋伏。

我听到身旁马蹄声响动,然后我的身子一轻,已经被人提起到马背上。我扭头,身后是米迦列。“坐好了。”他声音冷漠。我想,如果不是我还有利用价值,他兴许更希望我被摔下去。

空气中都是烧焦的味道。我想,到底是谁发动了火攻?是以撒吗?还是沃里克?

我们在这离战场不远的地方,气氛凝固,我们只听到彼方战场上的声音,以及胯下马匹喘气的声响。没有一个人动。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在我的世界里,它从来没这样凝固过。

我在这静止的时间里,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似乎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没有母后,我在王宫里任性地成长。而事实上,我的未来被父王跟整个国家紧紧攒在一起,半点不差地安排好了。

只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后知后觉的我,现在才彻底意识过来。

我禁不住猜想: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战争一结束,我的未来将再次被改写。

如果胜出的是以撒,我将失去自由。如果胜出的是沃里克……他会杀了我吗?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村姑。但是米迦列会将我交给他吗?他恨我,这个男人这样恨我……是的,如果他爱以撒,他怎么能不恨我呢?

沃里克不敢杀掉教皇的儿子。那教皇的媳妇呢?如果我亮出这个身份……我开始在内心盘算。

也许过了很久很久,我已经失去对时间的概念,天边已经开始亮出微微灰白色。战场上的喧闹声已经缓缓安静下来,我猜是死亡的人越来越多了。死者,是不会说话的。而死亡,或是胜利,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周遭如此安静。我仿佛听到身后米迦列的心跳声。

跟我比起来,他更担心以撒的生死吧。我想到这两个男人同吃同卧的场面,不禁脸红。

号角声在灰白色天际响起,如上帝放下的利剑般,刺穿了我们所有人的灵魂。

米迦列突然拔出长剑,所有人都噌地举起武器,注视正前方。

从前方的羊肠小路传来马蹄声,不一会,我看到一片飞扬尘土中,一个战士飞快策马向这边逃奔。在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装束的人,慌忙而逃。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我能够听到后面追兵的声音。

米迦列突然低吼一声:“抓紧了!”我刚意识到他是在跟我说话,他已飞快策马上前,迎向为首那男子。我被马背颠得厉害,不得不紧紧抱住米迦列的身体,将脑袋压低。

刀剑声在我头顶擦过。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这样没用,眼泪马上就出来了。

死亡离我如此地近。

我的手心汗涔涔的,丝毫不敢放松,只死死抓住他的身体,就像少女紧抱她要上战场的恋人。

我听到沃里克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一片乱响的刀剑声中送到耳边:“米迦列——你身为主教,不去服侍上帝,跑来战场上送死——”

又是一阵刀剑相击声,马背颠得厉害。我紧紧闭着眼睛,发狠地想:米迦列,米迦列——如果我真的嫁入博尔金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米迦列平静地说:“别浪费你在临死前仅有的时间。告诉我,你有什么临终忏悔吗?”

沃里克突然冷声大笑:“我忏悔!我后悔没有将你和以撒这对鸡奸者的事说出来!我一直视为把柄捏在手里,想着日后可以威胁你父亲,没想到——”

“没想到再也没机会了,对吗?”耳边突然响起以撒的声音。我喘着气,睁开眼睛,从米迦列肩膀上看到以撒策马来到沃里克身旁,将长剑抵在他的脖子上。

他挑起眉毛,看了一眼米迦列,“辛苦你了,主教大人。”

米迦列说:“我乐意出现在战场上。离死亡越近,越能够让人感到上帝的存在。”

沃里克突然声嘶力竭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就凭你们,也有资格谈上帝?!”我看到他脸容扭曲,冲着以撒大声喊道:“以撒!是我将你推上王位的!你杀了我,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咦,那你当时跟我联手,杀了我的其他兄弟,怎么不见你想起上帝?不见你提起良心?”以撒捏紧手中剑柄,却语气戏谑。

沃里克的眼神变得十分可怕,就像站在深渊边上的人,却要做最后一丝挣扎。他的脸上,突然露出诡异的笑:“你杀了我,我的儿子会替我报仇!别忘了,他也是爱德华三世(备注:以撒的曾祖父。所以沃里克跟以撒有血缘关系)的直系子孙,你没有儿子,杀掉你后,他就是英格兰王室唯一血脉了!哈哈哈哈!”

“是么?”以撒微微一笑,却将脑袋向米迦列转过去,“米迦列,你没告诉他,当日你抵达他儿子藏身的城堡时,骑士杀掉他前,他所做的临终忏悔的内容?”

我看到沃里克脸色一片煞白。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同情他。我看着以撒将长剑刺入他的身体,鲜血染红了剑尖,我想起了安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想起她睁着眼睛望向虚空。我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她最终是否原谅了将她和母亲舍弃的父亲。

后来听说,安的母亲在听说女儿死掉后,便服毒自杀了。她没有等待丈夫和儿子凯旋归来。也许,她的灵魂已经死了。

女人,即使像安和她的母亲那样,身上留着皇族血统,过着贵族的日子,但生命依旧卑贱。我又想到法兰克的王后,想到她怀上亚瑟哥哥的孩子,想到她那不快乐的神情……

沃里克的嘴角流下鲜红的血液,始终盯着以撒的目光中,都是仇恨的火焰。

以撒慢慢地抽出长剑,看着他的身体倒下马背,在地上痉挛。他掏出手帕,慢慢擦拭着剑身,然后突然看向我。

我还没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已见他突然俯身向我伸出手来。米迦列顺势将我推出去,我身子一晃,落到了以撒的马背上。他从身后圈住我。

然后,我看到他高傲地环视所有人一眼,高声宣布:“这是法兰克帝国的公主!我将会迎娶她,成为我的王后!”

我震惊不已。

整支军队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以撒露出微笑,垂头看向地上的沃里克,看着那个将他一手推上王位的敌人,不服气而痛苦地合上双眼,结束了他的一生。

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以撒突然低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我正要挣扎,他已经死死将我按住,在我耳边低声地,“别动,我的公主。”

我抬起头,狠狠地盯着米迦列。是他,是这个人泄露了我的身份!

他目光低垂,边注视着沃里克,边在胸前划十字。抬头碰到我的目光,他瞬间明白我的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

以撒在身后笑笑:“别怪他,他什么都没说。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我觉得天空像被裂开一样。又也许,被撕裂的是我早已不存在的尊严。

他早就知道我是谁,然而像观看木偶戏一样,欣赏我的各种掩饰。他,这个蛮族国家的国王,根本就没有资格碰我堂堂法兰克公主,但是他却胆敢肆意作弄我。我咬着下唇,努力维持着早已不存在的尊严,努力控制住自己,好让自己不要在众人面前哭出来。

我尽力昂起下巴,僵硬的嘴边,硬生生撑起平静的唇线。

这时,我看到从宫殿那边飞来一群野天鹅。抬头所见,那正是我的哥哥们。天彻底亮了,他们经过一夜的休息,再度化作天鹅。

我的哥哥,我那高贵的哥哥们……

我被那个男人紧紧搂在怀中,动弹不得。他满意地看着人们对他这一宣布的兴奋反响,然后下令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