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亲王刺身裸体地躺在松软的大床上,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用丝绸被子裹着身体,因受了惊吓,断断续续地哭个不停。守卫们在质问她:“亲王殿下是怎么死的?”女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呜呜地说着:“我不知道……我从浴室出来,他就……”
艾丽莎注意到,在菲利普亲王的脖子上,有一丝淡淡的痕迹。她想起来,自己曾在艾伦手上,看到过以软钢丝做的几层手环。此时此刻,那个少年脸上漠然的神色,在她眼前浮现出来。
是的,还会有谁呢?菲利普亲王死后,受益人,恐怕就是那一家了……
这次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中,来自西西里王国的菲利普亲王,与教皇关系极差。据说,之前数名枢机主教联合起来想推翻教皇,背后的支持力量之一就是菲利普亲王。最重要的是,西西里王国跟意大利境内其他城邦国联系不紧密,自成体系,但资金充裕,这使得教皇对他更措手无策。
菲利普亲王在这里被杀,恐怕跟米迦列脱不了关系。
以撒指示:“将这个女人拖出去囚禁起来。”他披着干净的外套,没人看出他里面受了伤,正缠着绷带。
人群一阵喧闹,女人高声哭喊,大声说自己是冤枉的。以撒问菲利普亲王的近臣:“她是什么人?”
“是……亲王最近认识的一个女人,将她带过来了。”近臣感到自己的主人带着这种女人,前来参加皇家婚礼,未免太过丢人,连声音也带着底气不足。
艾丽莎看着以撒平静地安慰着菲利普亲王身旁的人,说着一定要揪出凶手之类的话,心想:估计明天早上,就会出现一个替死鬼,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菲利普亲王一死,他的敌对方坐稳,教皇又少了一个敌人。
艾丽莎跟以撒走出菲利普亲王房间时,天色已经呈现灰白色。这一夜过去后,英格兰扫除了苏格兰的隐患,教皇也扳下了一个障碍。
就这样,两人一路默默走着,扈从在身后跟随。
花园就在眼前时,以撒突然回头:“你们退下。”
扈从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
天色微明,以撒站在艾丽莎跟前,挡住了她眼前的花园。她只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像一面不可逾越的墙,伫立在未来的路上。
只听以撒说:“是你做的?”
树影下,有人慢慢上前一步,月色映照下,米迦列的脸从阴影中显现出来。“是谁都不再重要。”
以撒似笑非笑:“对,最重要的是,最大受益者是博尔金家。”他说,“记得很久以前我就说过,脱下教袍后的你,会是另外一个我。我们如此相像。”
“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不放纵自己的欲望。”
以撒又说:“但是你永远别忘记,树敌太多,不是好事。更何况你们是这样庞大的家族,容易腹背受敌。”
米迦列神色平静:“在逐一铲除敌人这事上,我从不急躁。”
以撒点点头:“也包括我这个昔日的盟友?”
“不会。”米迦列言简意赅,“只要你不损害博尔金家。”他显然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将脸转向艾丽莎,平静地伸出手来,“公主,过来。”
见艾丽莎没有反应,他说:“公主,别忘记你的身份。别忘记你的使命。别忘记你的家人。”
以撒从身后轻轻伸出手来,拉住艾丽莎。她轻轻一摆手,便松开了他。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说,艾丽莎,你是我的王后。我在等一个机会,然后去迎娶你。在此之前,你不能爱上别人。
他的声音这样低,只有艾丽莎能够听得到。
当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他会有朝一日,喜欢上女人吗?
直至现在,艾丽莎依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不知道,以撒和米迦列在年少时的那种感情,算是哪一种。
那会是爱吗?
干燥的风掠过英格兰平原,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抚过两个少年干涸的灵与肉。跟地中海被欲望氤氲出的嫖妓、同性恋风气不同,他们只是单纯地需要对方。如果爱有形状,那会是怎么样的?是男人跟女人一起的模样,还是各有各的形态?
尽管事情的开始,不过是一个少年,出于自己的私心,出手将另一个少年诱惑——在他的身体从未被打开的时候,在他还未明确自己的方向之前——直到他遇到了另一个拐点。
艾丽莎将脑袋贴在车窗上,默默地想:爱恋,无论何种性别,都是微妙不可言的,旁人无法定义的。只不过,它像时间和生命一样,同样不可逆。
她微微抬眼,将脑袋探出马车的车厢外,视线中只见前方米迦列的背影。他坐在马背上,身影笔挺,就像一个长年征战沙场的战士。你能想象他在神学院毕业,自少年时便任主教,不久前还身着枢机主教的红袍吗?
此刻,两人离开英格兰已经整整一天。离开时,以撒驻在皇家广场前,无声凝视艾丽莎的眼神,依然凝在她的脑海里。他向来都是或高傲或漠然地笑着,鲜少有这样凝肃的表情。
此时夜色已经降临,天空幽蓝得像地中海的深处。米迦列扬起手来,示意众人停下坐骑,在路边停下。人们开始架起帐篷,不一会儿,整个营寨便拔地而起。
一路上,这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比此前更加尴尬。真是奇怪,似乎每一次不顾礼俗,越过底线的接近彼此后,在退到日常生活中时,他们都会如此缄默。
不过这次跟之前,似乎有点不一样。
他似乎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跟过去沉默地避开她相比,现在他会无声地注视着艾丽莎——直视,没有回避,没有躲闪。
她便将自己蒙在帐篷里,等到夜深了,才慢慢伸出头来,看看外面的星空。
这里在米兰区域,尽管离罗马还有两天日程,但既然在意大利境内,便十分安全。守卫也打起了盹,篝火烧得不旺,只细细地冒着白烟。远处的树林子里,传来飞鸟掠过的响声。
初春的晚上,仍是寒冷,艾丽莎裹紧了外袍。
她站在帐篷外,抬头看着星空,默默地回想着以撒为他们送行的场面。他再度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只有一个王后,那就是你。我在等一个机会,然后前来迎娶你。”
他说,尽管现在他还不具备实力与教皇抗衡。但是那个机会一到,他会穿过人群,前来迎娶她。
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仿佛永远都是那个在山洞中被他捡回来的可怜孩子。被他所捕获,成为他的战利品,就此一生了——无论他有多少缺点,无论他多么自私,无论他多么冷血,无论他对法兰克王室有多大的威胁,她依然为这个不完美的男人而心跳不已。
夜风吹来,她慢慢裹紧了披肩,回转身要回帐篷,却一眼看见米迦列站在那里。她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他一直站在那里看。
艾丽莎向他点点头,转身进帐篷,他突然喊:“艾丽莎。”
他从不喊名字。大部分时间,他都喊“公主”。艾丽莎意外地停下了脚步。
他却只是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像是在用力地看着她,将她看进他的灵魂里面去。她默默站在那里,迎接他的目光。
他向她走过来。
“艾丽莎,我只问一个问题——那天晚上,如果你没有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如果你没有察觉到外面的事情,我和你是不是会继续下去?”
艾丽莎一下红了脸。
米迦列的身体贴得更近,她想转身回避,他却死死按住了她的肩膀,“告诉我——”
“时间不能逆流。不会有如果……”
他完全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告诉我,那个晚上,那一刻,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即使只是一点点——”
那个词,他没有说出口,但是她懂。
她有。
她有对他动心,一瞬间的动心。
但是她知道,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说。
那一刻的自己,这样软弱。在身边的你,又这样美好。但是,怎么能给予你希望?玛格丽特王后跟亚瑟哥哥的下场,就在眼前。
“没有。”她言简意赅。
艾丽莎看到那一簇小小的光,显然在他眼里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他松开了她,像是一个被击中的猎物,生命力迅速流失。
只可惜,爱情不是古希腊那位欧几里德的几何,论述明快,思维严格,结果分明。它含糊得让人看不清。它更像克里特岛上的迷宫,找不到出路。
艾丽莎不是不知道以撒危险得如同最灼热的火,最寒冷的冰,最幽深的海,只是我仍然无法克制地爱着他。
在她对米迦列的热情开始有迟钝而克制的回应时,以撒再度出现在眼前,对她说,“你不要爱上别人。”
风刮得更紧了。不远处的林子上方,有掠过的夜鸟,发出一阵紧过一阵的吱呀声,显得夜晚更加空落落。在这米兰的郊外,米迦列松开了手,看了她一眼,终于转身走开。
至此之后的两天路程里,他再也没有对艾丽莎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过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