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蓁问莫晶晶:“我什么时候开始接送小雨的?”
“从头算起的话,是上月底,到今天刚好三周。”
“才三周啊?我以为很久了呢!”尹蓁摇头,“三周,20天,我瘦了整整五斤。”
晶晶笑道:“这小丫头够磨人的!不过也值了,尹姐你又拿了单子,又减了肥,多划算!”
尹蓁自嘲:“还减呢,马上皮包骨头了!”
陈竹出差回来就送了尹蓁一张订单,某楼盘精装房批量采购标准家具,销售总额虽然没到晶晶形容的那种程度,但数字已经很漂亮,作为新人,尹蓁干一年也就勉强挣能到这个数。
“还有两家公司在找办公家具供应商,你们店里有几件款式既达到了办公家具的要求,又不是千篇一律的老套风格,等有机会我给你们推荐一下。”
这买卖太超值,尹蓁之前受小雨的气也被彻底抵消了。
时值中午,陈竹要请尹蓁吃饭,尹蓁忙说:“我请吧!陈老师给我介绍这么好的生意,怎么也该我请您才对!”
陈竹微笑,没反对。
尹蓁下午还要上班,节省时间计,两人就在大厦三楼找了间西餐厅,各点了一套店长推荐的特色牛排。
“小雨的保姆找妥了吧?”
“来了一天,又走了。”陈竹低头切牛排,一点声色不露。
尹蓁倒是一愣,“怎么回事?”
陈竹这才抬眸瞟她一眼,“小雨的脾气,你领教过了吧?”
尹蓁不好说什么,只得笑一笑。
陈竹微微叹口气,一丝烦恼爬上额角。
“像尹小姐这样好脾气又知书达理的毕竟少。”
“慢慢找,总能碰上合适的。”
尹蓁心里有点虚,她不傻,听陈竹口气,隐约能猜出他打什么主意。也是,像他这样的大忙人,不可能平白无故约人吃饭。
“主要是小雨的问题,她不喜欢别人,她,就喜欢你。”
尹蓁诧异地笑了,“她开玩笑吧?”
陈竹摇头,“我的女儿我自己清楚。她从来不开玩笑。可能她比较能接受你跟孩子相处的方式,也可能就是你们两个有缘。”
尹蓁细细一想,那小丫头兴许还真是被自己治服了。头三天,小雨还跟野驹似的随时随地撂蹄子,被尹蓁一一“镇压”,她想横竖就这一周,管它得不得罪人呢,最要紧是别出乱子。
后面两天小雨就老实了很多,让做作业就做作业,说了电视只能看一小时就是一小时。吃饭必须吃干净,还不许挑三拣四。
晚上尹蓁不放心丢她一人在家,左思右想,去楼下小卖部买了床被子,在客厅沙发上将就着睡了。
小雨半夜起来上厕所,见尹蓁还在,稀奇地围着沙发绕了好几个圈,后来一脚绊在沙发腿上,把尹蓁给吓醒了。
陈竹问:“尹小姐打算在这里长住吧?”
尹蓁谨慎地说:“不一定,暂时先这么着,但说不准哪天就走了。”
“就是说,短期内还不会离开?”
“……算是吧。”
“那么,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你可不可以,再帮我照顾一阵小雨?”
尹蓁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陈竹见状忙说:“前提是不耽误你的生活,如果你哪天说要走,我绝不会因为小雨拦着你。还有,保姆我也会继续找,但这件事一时半会儿真的很难解决。”
尹蓁暗想,这陈竹看着文绉绉的,其实贼精,先给你点甜头吃,大饵捏在手里,看你肯不肯上钩。真是商人本质。
她要是不答应,后面的单子肯定也黄了,想想有点可惜。做生意不容易,有时候等来等去等不着一个机会,机会哪儿来?还不就是人情交换来交换去。
尹蓁讨厌陈竹如此迫不及待想要交换,可如果不是有求于自己,陈竹又凭什么给她机会呢?
这么想着,尹蓁便把不悦压了下去。
“就算是帮忙,也得说个期限,即使我在这儿长住,也不可能无限期替你照顾孩子。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的。”
陈竹一听有戏,顿时笑逐言开,“那是当然!时间上以你为准,你说干多久就多久。”
“那就……以两个月为期吧。”
尹蓁之所以答应,一是为钱,她现在不再是衣食无忧、有人替自己遮风避雨的邱太太了,多挣点钱总是好的。她当然可以保持清高姿态,就靠家具店那点死工资过日子,可总感觉有点对不住晶晶——那姑娘为了更美好的生活任劳任怨,想觅机会而不得,自己却一脚把到手的肥肉踹走,实在说不过去。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小雨。小雨对她的评价令尹蓁惊讶,她原以为那孩子和自己一样,巴不得早点跟对方说再见呢!尹蓁不无欣慰,又暗生一丝得意,仿佛一个人误打误撞破解了难题。
陈竹这回坚持要给钱,尹蓁则坚持不收。
虽然相处才一周,但尹蓁已经摸准小雨的脾气——收了钱,她在小雨眼里跟别的保姆就没两样了,再要发号施令,小雨未必服气。还不如仍以朋友身份帮忙,毕竟她看上的是陈竹手里的单子。
两人在饭桌上好一番推让,最后陈竹让步了。尹蓁又提了个要求,如果陈竹出差,她希望把小雨接到自己家住,省得两头跑,陈竹也一口答应。
陈竹把小雨托付给尹蓁后,顿如脱了线的风筝,三天两头夜不归宿。尹蓁问小雨,小雨说爸爸出差了,又拿出个信封交给尹蓁:“爸爸给的,这个月的饭费,说给你保管。”
尹蓁心里有气,这对夫妻做父母真是少见,随便找个人把孩子交出去就算完事了,好像小孩子是累赘似的。亏的遇见了自己,万一碰上个坏心眼儿呢?
“你一年能见着你爸妈几回呀?”
“没数过,反正不多。”小雨无所谓似的,“他们碰面就吵,还不如别在家呢!”
尹蓁家的客卧现成有床,她给小雨买了全新的床单和被褥,洗过晒过才铺上。夜里小雨蒙着被子叽叽嘎嘎地笑,说被子里有阳光的香气。
尹蓁觉得小雨挺有灵气的,时不时就能蹦出些新鲜有趣的句子,乖起来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有回尹蓁听她在背李白的诗《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天姥山在浙江新昌,尹蓁去过,景色尚可,但在全国诸多山景中却显得稀松平常,也并无多少巍峨之貌,而在李白笔下,却成了气势恢宏的神山。
尹蓁纳闷:“为什么李白总能把灰头土脸的景色描绘得气壮山河呢,他究竟是怎么催眠自己的?”
小雨说:“喝醉了呗!他不是诗仙嘛!”
不过积习难改,小雨好了没多会儿就得跟尹蓁憋劲,尹蓁也不数落她,道理全说遍了,再说下去自己都烦了。她晾着小雨,两人各干各的,谁也不理谁,像家里摆着的两件硬邦邦的实木家具。
犟了一阵,小雨脾气过去了,会假模三道蹭到厨房去看尹蓁弄什么吃的,只要她主动开口,尹蓁也不端架子不理,两人又和好如初。
有时乘小雨高兴,尹蓁也会说她,“你老这样忽冷忽热的脾气不好,以后交不到朋友。”
“那我一个人过。”
“一个人过是也行,可多孤单啊!”
“你不也一个人过?”
“谁说的,不还有你嘛!你不是人啊!”
小雨很高兴,原来尹蓁这么看重自己。
“再说了,人也不可能只靠自己过日子,得上班,得买东西,哪一样都离不开跟人打交道,你跟人打交道就得有礼貌,有分寸,否则人家不理你,哪儿都不支持你,你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尹蓁讲道理时,小雨从来不点头,尹蓁也不勉强,心知她不回嘴就是听进去了。
有天小雨问她,如果好朋友不跟自己好,跟别人好了,她该怎么办?
尹蓁问:“她为什么不跟你好了?”
小雨支吾了一下,说:“她告诉老师我抄她作业,我打了她。”
“先跟她道个歉吧。”
“要是不道歉呢?”
“那她就会一直讨厌你——你不会觉得自己没错吧?”
“……”
“以后能不能做朋友先不管,做错了事得勇敢承认,你自己心里舒坦,别人也不会看不起你。”
过了几天,小雨回来告诉尹蓁,“她原谅我了。”
“你觉得怎么样?”
小雨说:“一开始很别扭,怎么也开不了口。不过现在感觉好多了,胸口没东西堵着了。”
尹蓁笑道:“能知错就是进步,知道错了还愿意改,就是更上层楼了。不过以后得避免再犯这样的错误,同样的错一犯再犯,会让人觉得你是个笨蛋。”
有时陈竹说好了出差,到黄昏却又临时取消,打电话给尹蓁,郑重其事表示要请客,那时尹蓁往往已经把晚饭都做好了,于是陈竹就跑她这儿来吃,三个人有说有笑的,像极了一家子。
尹蓁觉得这样不妥,有时就找借口让陈竹别过来——万一哪天让陈太太撞个正着,保准打翻醋坛子。
尹蓁和陈太太从未谋过面,但从那对父女口中也能判断出个子丑寅卯,陈太太性子直,没心机,也没多少耐心,属于城府浅,一挑就爆的脾气。
“她不是做导游吗?脾气不好怎么带客人呢?”尹蓁困惑。
陈竹笑道:“就因为她把好的一面都让游客给享受了,我们俩就只能忍受她不好的一面了。”
小雨私底下告诉尹蓁,“我妈说,等我上初中就送我去英国念书,可我不想去。”
“去国外念书不好吗?”
“我讨厌说英语,而且英国那么远,好像是被抛在什么荒岛上一样。”
“你跟妈妈谈过吗?”
“嗯,可是没用。只要她觉得是好事,别人就不能反对,她会不停地说说说,直到你接受为止。”
尹蓁笑起来,“那你妈妈还是很有耐心的呀!”
“因为要是我们不接受,她就会发脾气,砸东西掉眼泪,怨天怨地,我和爸爸之所以妥协,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她,闹得耳朵都疼了。”
小雨忽然低声说:“如果她一定要送我出去,我就去死。”
“别胡说!”
“我是认真的!”
“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不知怎么,尹蓁头皮有点发麻,“死意味着什么都没了,人没有了,希望没有了,什么都结束了。”
小雨木愣愣地盯着桌面,似懂非懂的。尹蓁觉得现在跟她讨论这么终极的话题太早了,轻轻揉一揉小雨的肩膀说:“总之,不要动不动就拿死威胁别人,不尊重自己,也伤别人的心。”
有天深夜,楼上那沉寂了一阵的三个人又闹开了,天花板上再次电闪雷鸣。
尹蓁披衣去隔壁房间看小雨,发现她眼睛是睁着的,正凝神聆听一个女声尖锐的指控。
“这个人很像我妈。”
“你妈也这么对你发脾气?”
“不,她和我爸闹,不敢这么对我,我会赖着她,整天缠住她不让她出门,我妈最怕我来这一手。”
尹蓁在小雨身边坐下,拧开小台灯,温黄的光线虚虚拢在小雨脸上,使她看上去很小,很脆弱。尹蓁用手指拨开她额头上的散发,露出一个苍白宽阔的脑门。
有时候,她会不无惋惜地想,如果小雨生在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庭,父母能给予足够的爱与陪伴,她应该会与现在截然不同吧?
现在的小雨,明明父母双全,却活得像孤儿,这是最令尹蓁忿忿的地方。
“你妈妈为什么不留在家照顾你呢?你爸爸这么能挣钱,你家一点都不缺钱。”
“她不想让男人养,说会被男人看不起。”
尹蓁愣住。
哐啷一声,又有什么东西砸开了花。
“是茶杯吧?”小雨听得认真,“我妈有次也摔了一个茶杯,跟这动静一模一样……阿姨,你在想什么?”
尹蓁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我啊!我在想,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肯好好说话呢?”
“就像你这样?”
“我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可有时候好好说话没人听,大吵大闹才管用。”
和小雨说话,尹蓁常常会忘记她的年龄,她觉得小雨的灵魂起码有二三十岁了,只不过是寄存在一个小姑娘的身体里而已。
尹蓁给她拉了拉被角,说:“还是得学会好好说话,毕竟大多数人是讲理的。如果人人都拿威胁恐吓当交流工具,世界不得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