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店里始终萦绕着淡淡的油漆味，尹蓁过去对这种气味很敏感，现在则无所谓了，人的观念一改变，会同时带来许多变化。
“您别看这椅子质地硬，它可是按人机工程学设计的，坐久了一点不会累——您试试！”
尹蓁的同事莫晶晶正在向客户推销一款休闲椅，“我有天加班做表单到很晚，一直坐在这张椅子里，整整四个小时，居然没有腰酸背痛……还有这套小茶几，收纳方便，特别受欢迎，价格也不贵……”
椅子和茶几全卖出去了。带客人去开票时，莫晶晶愉快地向尹蓁抛来个媚眼。
离家一个月，尹蓁走过好多城市，最后在G城的这家家具店里找到份导购员的活儿，属临时工。
她也考虑过找份正式的白领工作，行政文秘之类的——她对这城市印象不赖，中小规模，生活节奏不疾不徐，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外来者很容易找到安生之所。
但她不年轻了，很多这类岗位对年龄要求都高，明确要求控制在30岁以内，实际招聘时条件更苛刻，而且她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在这里长住。
尹蓁走进家具店时纯属心血来潮，那天晶晶当班，她劲头十足地向尹蓁推销家具，知道尹蓁并无购买意愿后依然不失热情。攀谈中，尹蓁得知家具店在招临时工，她流露出兴趣，晶晶就给店长打了电话。面试和录用在一天内全部搞定。
找到工作后，尹蓁就在家具店附近租了套房，九十年代中期的建筑，房子有些陈旧，但还算干净。这地方在郊区，房租便宜，她独自住着90平米，一个月只需支付八百块。
出来时尹蓁带了点积蓄，如今再加上家具店的薪水，虽然不高，应付日常开销足够了，她挺满意。说白了，人要活下去没那么难，钱不够用，无非是贪念作祟，想要的太多。
当然，即使日子简单到只需应付一个人，烦恼也还是有，尹蓁好静，可楼上住着的一家三口却特别喜欢闹腾。
那家的女儿不知何故，特别仇恨父母，隔不了几天就要大吵一架，摔东西，歇斯底里大骂，还往往都是在深夜。
尹蓁从梦中惊醒，听着正上方物件砸地开花的动静，在心里默念“大珠小珠落玉盘。”
有一回她清清楚楚听见女儿对母亲吼：“贱人！我没你这样的妈！”不免一惊，怎么能这样跟自己的母亲说话呢？
又一次，女儿激怒了父亲，父亲动手打她，心惊肉跳的搏斗后是长达一小时的哭诉。白天尹蓁留意过从楼上走下来的住户，却始终吃不准这些半夜狗血剧的主角到底是谁。
原来家庭健全也不见得过得幸福。她这样想时，也知道自己有点找安慰的意思。
尹蓁每天步行十五分钟去上班，家具店九点营业，她出门时，早高峰已经过了，路上空荡荡的。那条必经之路叫芳和道，带弧度，很长，直通家具店所在的锦和大厦。路左边已经开发，有个规模不小的不锈钢交易所，右边还荒着，不止一人在这里种蔬菜，一畦一畦的菜地秩序井然，互不侵犯。
有片楼盘主体建筑已完工，脚手架也拆除了，却没了下文，工地里杂草丛生，不时有野鸟飞出。
可能是资金链出了问题。尹蓁猜测，她常常仰头打量这三十多层高的水泥建筑，巍峨、冷漠、无动于衷。围墙内，几丛芦苇探头探脑，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尘世，大楝树泛黄的叶子在晨光下闪出润泽的光——再荒凉的地方也有美景。
她渐渐喜欢上了走路，有时在家里闷得慌，干脆出门走走，很快又神清气爽了。
她也跑步，早上六点半起床，喝一杯白开水，换上跑鞋，照事先规划的线路跑上半小时。小区正门那条街是东西向，她朝东跑，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一轮朝阳从正前方缓缓升起，美轮美奂，又振奋人心。她向着太阳跑，仿佛是在朝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
坚持锻炼让身体慢慢恢复了健康，体能也逐渐加强。这正是尹蓁需要的，她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选择。
日子又被她过成一条直线。
偶尔，尹蓁会想起邱之成，但念头一闪就过去了，从前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
深秋将至时，尹蓁认识了陈竹。
晶晶叫陈竹“陈老师”，给他在店里靠窗的位置安排座位，去隔壁咖啡店买来咖啡，还从储藏室搬出样品图册供他翻阅。
陈竹也不客气，在真皮沙发上靠着，惬意地喝着咖啡翻看图册。
尹蓁问晶晶，干吗对他这么殷勤？晶晶说，陈竹是搞室内设计的，在圈里相当火，手上抓着大把客户。
“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几个家具店走走，只要被他看上的产品都特别好卖，名师效应加滚雪球效应啊！可惜咱们店走平民路线，东西很难入得了他眼，至多挑几件小玩意到样板房去摆摆。”
尹蓁扭头看陈竹，不过三十六七的样子。
“你这么奉承他，应该还没死心吧？”
晶晶抿嘴笑，“那还用说！如果他肯要咱们的大件儿，顺带做一下推荐，够我吃上一年了！”
没过几天，陈竹又来了，赶上晶晶休息，别的同事还在外面吃午饭，就尹蓁在。她照着晶晶的殷勤劲儿招呼陈竹，也给他在窗边安顿了位子，又去搬来那些图册。
陈竹泰然看着她忙，抽空跟她搭几句话。
“尹小姐刚来的吧？”
“对，来了才一个月。”
“不是G城人？”
“不是，我Z市的。”
“哦，那还挺远的——和家人一起过来的？”
“我一个人。”
“一个人啊？”
陈竹着重瞄了她一眼，别有深意似的。
尹蓁说：“我去给您买咖啡吧，陈老师喜欢哪种口味？”
陈竹站起来，“我去吧。这会儿店里就你一个人，走开了不方便——你喜欢哪种口味，摩卡？海盐？别客气，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