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港:云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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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撤侨1-6】死亡之路上的人

他们商量完,几个人往回走,另外还有人要往机场方向赶。王泳走回酒店,一眼见到大堂挤满了中国工人,黝黑脸孔,但表情放松自在。好像他们正在国内旅游景点唠着嗑,等待导游为他们办理入场。

阿成说:“大使馆联系了酒店,保证给滞留当地的工人提供床位。”

王泳注意到,还有两个长相干净的年轻人,胸前挂着牌子,在大堂跑来跑去,统计酒店入住人数、姓名、属于哪家中资机构。阿成说,那是商会组织的华侨志愿者,他们还要连夜汇总资料,帮忙运送基本药品。“北非这边人手紧缺,希腊那里会有更多志愿者。”

那几天,王泳跟胡昊不断机场酒店两边跑。白天穿单衣,晚上披件外套。幸好胡昊懂法语,跟当地人沟通起来非常方便,这样他们就不需要麻烦大使馆了,还能帮公司其他人解决棘手事。

但麻烦事还是很多。

首先,一般航空公司的航班计划稳定不变,但为了让撤侨行动更高效,杰尔巴岛的航班计划变动频繁。

其次,原本国家通过埃及、希腊和突尼斯三个方向撤离中国公民。但因为其他边境关闭,涌入突尼斯的难民越来越多,后来决定以杰尔巴岛为主要方向。这样一来,除了印象航空外,其他几家航空公司也从国内各大城市派机飞赴杰尔巴岛。

杰尔巴岛成为主战场,但负责航班整体协调的人,只有胡昊跟王泳两个。他俩不光负责自己公司,还要兼顾其他公司的事。

最要命的是,北非网络本来就相对落后,现在当地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网络资源被占用,要联上网络查找公司航班数据,就成了碰运气的事了。活在网络时代的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传递信息——电话。

偏偏这电话还整天断线。

那几天,她跟胡昊一天要接上百个电话,跟公司总部、中国民航局、其他航空公司以及当地航务代理公司保持沟通。在手头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胡昊要依靠自身的经验,进行判断。

王泳从没见过他这样严肃。

在高强度工作中,王泳却感到阵阵兴奋。

跟飞行员不一样,他们能在前排座位看到最美的日出,最亮的星,最壮阔的海,最蓝的天。这是工作所带来的附属满足感。

而对王泳这样的地面人员而言,满足感只能来源于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

查不到的数据,终于查到了。

联系不上的人,联系上了。

被迫延误的航班,可以飞了。

就是这样大大小小的满足感,支撑着她。

大使馆那边在组织救援,将同胞们从各驻地带出来,沿路接送保障。因为人手严重不足,胡昊有次被喊去帮忙。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搞得定吗?”胡昊端详她,带点不放心。

王泳故意狠狠呲牙:“怎么信不过我?”

胡昊点中她软肋:“你信得过自己?”

从小,妈妈就反复提醒她,你是个普通人,你干不成事。她进入职场后,卖力演出没心没肺,只为掩饰自卑。她垂下颈子,又抬头:“总得让我试试。”

胡昊坐在车头插着五星红旗的大巴上,跟随使馆人员奔赴突尼斯边境口岸拉斯杰迪尔口岸。口岸与杰尔巴岛,大约有两小时车程。胡昊抵达口岸后,等待同胞过关,将他们领回机场,再组织上机撤离。

大巴驶向突尼斯边境时,气氛开始紧张。从边境那头传来阵阵枪击声。胡昊在车上颠簸了一路,透过车窗窗帘往外看,前方上空有直升机盘旋。他想辨认那是哪国直升机,但日光猛烈,无法直视。

身旁,钱乐闻摇着头:“前几天有几个荷兰士兵,乘坐直升机到利比亚打算直接带他们的侨民走,刚落地就被扣押起来。”

钱乐闻是驻利比亚的外交人员,到突尼斯协助撤侨。他比胡昊大一些,理着平头,戴着眼镜。他跟胡昊讲沿路跟反对派武装交涉的事,讲同胞们的遭遇。

他说,从的黎波里到这儿,路程长,且有大量武装力量盘踞,被称为“死亡之路”。使馆人员领着同胞们连夜赶路,遇上关卡,要一遍遍地跟那边的人说“我们是中国人,是来帮助建设你们国家的。现在遇到了困难,请放我们过去,请协助后面撤离的人。”

胡昊问:“管用?”

“管用。虽然路上危险,但中国人的待遇比其他国家的人好多了。我在口岸见过武装分子殴打其他国家的人。打中国人的有,但不多。”钱乐闻说,“只是抢砸东西的不少。”

胡昊总算明白,为何这次撤侨所见的中国公民中,不少人身上带有刀——为了防身啊。

钱乐闻在车上不说话时,就掏出手机,翻看上面的照片。胡昊发现那上面是个年轻温婉女子,抱着小婴儿,软糯糯在笑。钱乐闻说,这是他太太跟出生不久的女儿,“这里太危险,她们已经在希腊上船走了。我留在这儿。”

到达口岸,车子停下,司机回头说:“没法再往前走了。”

雾很大。

从车窗往外看,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零星的枪声。慢慢地,大雾中显现出两三个人影,渐渐露了面,都是突尼斯人。他们衣衫污渍斑斑,一到突尼斯国境上,便整个儿趴在地上,不断亲吻土地。

钱乐闻跳下车,俯身问那突尼斯人:“口岸那里有中国人吗?”

“你们中国人过不来!人太多!海关封死了!”

胡昊在车上看守着物资,遥遥见到钱乐闻走回来,一脸沮丧。他将手臂伏在车窗口,低声说:“他们过不来。得过去那边。”说完抬起脸,看着胡昊。

一刹那,胡昊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脸,见到正拼命亲吻大地的突尼斯人,听到从口岸传来的枪声越发激烈,夹杂哭声喊声。他想起在法国念书时,见到穿白袍的穆斯林青年,他与他们擦肩而过,但不曾有过深入接触。

从突尼斯过去容易,但再过来,也许就是生死之隔。

然后他听到自己说:“我跟你去。多个人,也许能帮上忙。”